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第七十一章:思君无限泪,日月奉天长

 李愿晚间回了内宅,内坊中午得知她从司刑寺回来,匆匆收拾出了常住的正殿,她这才得以歇息。晚膳在皇帝那用过,母亲为了她,今日也没有食素,上的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东西。当时倒还没事,但是太久没碰,骤然吃下,回了自家,便吐了一地。

    她今日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最后只觉得麻木,又不肯让人唤医师来看,待左右给自己梳洗后就躺下准备睡去。但是欲裂的头疼总是在努力驱散着睡意,最后又痛又困竟难以成眠。

    宫人怕她冷,帐中放了好几个薰笼,它们将尺寸间的空气烧的太热,仿佛把她架在了火上蒸炙。肺腑的热气不断升腾着,内外的痛楚几乎让她肝肠寸断。她却无力再喊人,心智和身躯一样,陷入了无尽的朦胧与飘然之中。

    过了许久,她在黑暗中看到一个身影,很熟悉,却在当下的麻痹中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人小心翼翼将一个薰笼撤了出去,暖热干燥的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丝凉意。那人出去又进来,她的屏风是打开的,因此能看的很清晰。

    那人似乎听见了李愿伏在枕上沉重的喘息,坐到床边轻抚了一下她的脸。冰凉的手将李愿从昏沉中惊醒,她抬眼看了看眼前人,终于强扯出一丝笑容,轻声唤道:“婉儿。”

    “一个多月没见,殿下竟成了这副模样。”李愿因为热,把被子踢到一边,露出穿着雪白的中衣的身子趴在床上。她的长发随意披落着,哪怕在夜色已深的现在,透过香囊中点点火光,上官婉儿还是能看到其中参差的白发。她呆呆凝望着清瘦憔悴的李愿,心中一阵惊痛,不由地握紧了李愿的手。

    “你怎么还敢来我这里,你不要命了。”李愿想将自己的手抽出,却发觉已经挣不开婉儿的手掌,她只能无奈地放弃,有气无力地说道,一边强迫着自己不去看婉儿的脸色。

    “殿下何瘦,须自珍重。”婉儿眼眶一酸,俯下身子紧紧地贴着她。那是她最为熟悉的感觉,这十几年来被梦与恐惧,还有痛楚交织在一起的,一个没有名字的却可以被称作爱的东西。

    “你让人更衣上床来。”李愿最后的清明和理智也随着怀抱里的温存烟消云散,她向后挪了挪,企图给婉儿让出上床的位子。

    “你不怕吗?”婉儿直起身子,看着李愿认真道。李愿摇了摇头,心中苦笑一下,努力挣出一些力气道:“我怕你出事,可是我又无法拒绝你。我让你等的太久了,受尽屈辱。时至今日,还是如此。”

    “殿下以前从不说这样的话。”婉儿捂住了李愿的嘴,并不让她说下去,但恍惚中无限的爱怜又漫了上来,“我看你身子好像不舒服,是在司刑寺里,他们打了你吗?”

    李愿忽然就哽咽起来,躲藏进她的怀抱里。从小到大,无论自己受多大的委屈,好像都能在怀里得到平复。可是这次好像不一样了,在母亲的怀里,在婉儿的怀里,她还是一样的疼,一样的委屈,一样的没有希望。她听着玉漏一滴一滴地落下,心中更加空茫起来,唯有婉儿的衣香还让她觉得自己仍被牵系着,没有跌进无尽的深渊里。她抓着婉儿的衣角沉沉睡去,但仿佛又听见人在轻唤着她,阿奴。她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却让她同样欢喜。

    白日高高地耀了起来,小鸾将帷帐轻轻拉开一些,金光就从缝隙中流泻进来,落在地上却清冷的很,是冬日寒冷的日光。“殿下,陛下让人来唤殿下一起用早膳。”她温声开口道。

    “陛下”两字一出,李愿身子明显一颤,慌忙睁开了眼睛。怀抱里的空空落落又让她想起了婉儿,不禁问道:“上官承旨是何时走的?”

    “上官承旨?”小鸾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并没有来,传话的是一个小给使。”李愿一惊之下坐了起来,“昨晚,她没有来吗?”小鸾还是摇了摇头,“昨晚是妾值夜,没有人来,恐,恐是殿下记岔了。”

    “那,那昨晚坐在这里和我说话的人是谁?”李愿更加恍惚了,痴痴问道。这话小鸾也不知道怎么接,只好说了声:“殿下许是在做梦。”李愿脑中开始嗡嗡作响,她想让自己定下心神好好去想一想,却还是有些昏昏,但她最后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我很久都没有做梦了,这不可能是梦,不可能。”夜间诸般往事一时在心中起伏,那个温暖的怀抱,那双满是柔情的眼睛,那抹荡漾开整个夜色的微笑,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梦,怎么可以是这样。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胸口堵的难受,她甚至想用小刀划开胸腔看一看是什么让她如此喘息不得。所以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在戏台上出丑的伶人吗?

    “殿下?”小鸾又唤了她一声,想必是催促她快一些,皇帝还在等。一想到皇帝,李愿的心跳也霎时快了起来,但语中还带着未完全醒来的倦怠朦胧道了一句:“我知道。”她不辨真假虚实,梦境也让她恍惚。但一觉醒来,痛楚却缓解了许多,连带着身上也轻松起来,没有了昨日的沉重和酸痛。

    她在帘外给皇帝行了礼,转进来发现上官婉儿正侍奉在皇帝身侧。她只看了她一眼就赶忙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她的目光又飘向皇帝,皇帝的表情告诉她,婉儿今日的出现,亦是对她的恩赐。只是这样无法言明的恩赐是她与皇帝两人之间的秘密,或是说交易,因而受恩者无法像往常谢赐般跪下来,伏拜歌颂自己的君王,垂泪拜舞铭感她的雨露。

    但李愿还是跪了下来,叩首道:“臣沟壑残骸,孽子贱命,蒙陛下施再生之德,赦万死之诛。冤屈得雪,起骨九泉,臣诚万死,无以上答。今陛下慈造,使臣再奉君亲,恩重命轻,罔知酬答。”她今日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麻衣,腰间系着绦带,庶人模样的装扮。皇帝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又听她说这样的话,谦恭卑微的模样和那些朝臣没有二致,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连气都喘不上来。

    “阿奴。”皇帝怜惜地喊了一声李愿,又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

    “陛下,该换药了。”高延福此时正好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医人,恭敬向皇帝道。

    李愿马上回过神,看了一眼高延福,往旁边跪了一些,“我来。”说着也不管皇帝同意与否,低头就去解皇帝手上包扎的布条。血已经渗到布表面来了,她揭开布条扔到一边,看着还在轻微冒血的伤口,不禁发怒责问医人。几个医人被李愿的雷霆吓到,吓得立马跪下来磕头谢罪。李愿却不再理会他们,拿过手巾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清洗伤口,但是又怕手巾不够细腻会搓疼皇帝,最后干脆直接漱口,用舌头舔吮起来。

    “阿奴。”皇帝蹙眉,“你在干什么?”

    李愿却没有再说话,望着那道深深的横刀切口,痛的哽咽难出,泪水就这样滴在皇帝的掌心里,然后慢慢流到伤口里,和她的血融为了一体。皇帝疼的用力咬住嘴唇,没有发声,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心中的爱怜与疼痛又绞到一处。李愿舔着舔着又钻进了皇帝怀中,深深嗅着皇帝身上的龙涎香气,忽然大感心安,眼眶又发酸地喊了一声阿母。

    “陆玄等人今日都回去了,你担心的话,等下用过饭可以去看看她。”皇帝轻声道。

    皇帝这话更让李愿不觉地腻在怀抱中不欲起来,她抬头望了望母亲,不知该欢喜还是该难过,一行泪珠便又缓缓从眼角滑落。皇帝看着眼泪坠下不见,却觉是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从而唤起了难以承受的痛楚。第一次的,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将李愿脸上的泪痕擦去,顿了顿,道:“阿母在。”

    陆玄看李愿踱步进了屋,带有几丝责怪地瞪了一眼随身侍奉的宫人。

    “你别怪她,是我说你回来就报我的。”李愿将陆玄的动作尽收眼底,几步上前坐到了陆玄的床侧,按住想要起身行礼的她。

    “殿下受苦了。”陆玄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愿,也没有忌讳直视尊者,叹息着。

    “也还好,没什么。”李愿低下头,为陆玄掖好被衾,遮掩地回道。

    “殿下瘦了许多,玉容憔悴,连头发都白了。”陆玄碰上李愿的手,定睛才发现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都已经冻的生出了疮,不免又落下泪来。

    李愿笑着伸手抚去了陆玄的眼泪,“有什么好哭的,我看看你的伤。你刚回来,还没上药,等下我给你上。”说着让人多烧几个炉子来,准备掀被去看。

    陆玄忙止住,急道:“这不合规矩。”李愿指挥着宫人将加点的炉子靠近床些,听闻她的话,忍不住笑道:“我从来不守规矩,你不用拿规矩说事。”说着就翻开了被子。陆玄的衣裳还没来得及脱,和伤口粘在一起,雪白的衣上到处都是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是不是来俊臣那个狗东西干的?”李愿愤愤地问道。陆玄忙摇了摇头,道:“来中丞一直在司刑寺那边,听说主要审王慈征等人。妾的事,应当与他无关。”但李愿却完全没有听进她的话,只当陆玄不愿惹事而为来俊臣辩解。她摆了摆手,哼道:“你少为他说话,他再不在推事院,那也是他的地盘,行事自然也听他的。”

    “左肃政台倒也不只有他。”陆玄低低地再道了一声。李愿让开坐到一旁,让捧着物什的宫人进前去将陆玄的脏衣脱下。

    “殿下可有受刑?”虽然吞吐了很久,陆玄还是担心地提了一句。李愿摇了摇头,“他们勘审我的时候倒是规矩,恭恭敬敬,没敢乱来。就连来俊臣,也知道装样子,表面客气的很。我是真没想到。”

    陆玄心中有了计较,含笑道:“他们知道圣心仍在殿下这里,岂敢妄动?”她的衣物和伤口粘的很紧,轻轻一揭,血痂便登时撕开滚涌出淋漓的鲜血。

    李愿眼见着身子一颤,攥紧了袖口,慌忙叮嘱宫人道:“你慢些,她疼。”宫人被李愿一说,心下更加紧张起来,手不住地发抖。她察觉到了宫人的不自在,起身转到屏风外,不再去看。

    女医等候在屏风外面,见李愿转出来忙伏拜下去。“我见阿玄面色还好,似乎不大有碍。卿等她去衣后看看,我就在这里等着。”李愿手扶着屏风一阵目眩,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她想到自己在狱中的屈辱,又看到陆玄被鞭打的伤痕,心下痛苦不堪。她隔着云母屏风,向里间陆玄的身影凝目片刻,又缓缓合上双目。

    “陆娘子恩重,陛下特意赐下了内府的疮药,让妾给陆娘子用。”女医小心道。李愿这才睁开眼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并不是熟悉的女医,心中一怔。

    女医似乎也知道李愿的疑惑,还没等她开口,就答道:“妾在禁中供御事,方才有人报殿下欲使一女医为陆娘子医伤,陛下就让妾过来了。”

    李愿仔细打量了一番女医,炯炯的目光让女医不由低下头去,似乎这样就可以逃避东宫 的审视,许久,东宫才缓缓道了一声:“陛下天恩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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