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第七十六章:风前灯易灭,川上月难留

 “妾以为殿下进了一趟司刑寺会比往日收敛一些,没想到竟越发胆大了。”上官婉儿被李愿几番强迫,起了一些脾气,她刚想从温汤中起身,没想到却被面前人一把擒住,又跌坐回水里。她午后奉皇帝之命来李愿宫院宣敕,尽管见到她曾是自己最大的热望,尤其是谋反案发后这么久,但近则情怯,自己如今与她相对,热望之下竟只剩了逃避。因而将圣旨奉给李愿的时候,目光都不曾向下与她触碰。短暂的沉默让婉儿想要飞快地逃离这里,仿佛李愿所在的地方就是人间地狱,多待一秒都注定承受更多的痛楚,被烈火灼烧,被利刃切割,最后连这具肉体也会被吞噬不见。但她却在那一刻被李愿强留了下来,李愿一改这些时日的恭顺,当着众人的面,要求敕使侍奉自己洗浴。她刚想出声拒绝,殿中却骤然多出了许多人,围着自己一群人站立着。她知道,自己现在若是不答应,李愿是不会放手的;可是她不放手,威逼悍拒敕使就是谋反。传到御前,天颜震怒,又是一场祸事,便应了下来。

    日光透过窗纱照了进来,落在铺满金砖的地上、浩渺的水里和李愿的身上。她的目光追随着李愿的身影,渐渐融入了一篇光明闪耀之中,而李愿却似隐藏在白日金波里一般不甚明晰,只有涓涓流淌的水声在耳边响起,打扰着她无法辨认心中的悲喜。“你只知道拒绝我,推开我,斥责我,却不问问我怎么样了。”李愿轻轻一笑,笑声中颇多讥讽,可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些事让她觉得可笑,也许是婉儿当下的态度,也许是这本来所有的一切。

    李愿的声音让婉儿辨明了她的所在,她眨了眨眼,努力地朝她看去。她终于能在宁静中好好地看看她,她能明显地发现李愿的消瘦,能看到她手腕和脚踝上被磨破的伤痕,上面的血凝住了,结了深褐色的痂。她的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她也想轻轻地用手指抚过,然后问问她疼不疼,但是好像她并不能。

    “殿下能强留敕使,能在池中这番嬉戏,就说明挺好的了。”婉儿低下头,也不去看她,只是随意地望着水。水面从来不平静,水波荡漾着,涟漪一圈圈散开,都仿佛荡进了自己心里,荡着此刻的自己不得安宁。水珠从她的发丝中落下,坠在颊边如泪痕一般清亮。

    李愿随意嗯了一声,想必是作为对自己解释的回应,但她又向自己走近,婉儿心中突地一跳,抬头向李愿面上望去。李愿向来与皇帝面貌极似,可是这一瞬观之,却觉两人千差万别,连最后的相像也似乎消散在了朦胧的水雾之中。李愿还在笑着,甚至还带着一丝妩媚的神情,也许没有,但是她太美了,所以笑起来总是有迷惑人心的意涵,让自己深坠其中无法自拔。李愿的眼睛很亮,又出奇的平静,像秋月拂照的江水,清清冷冷。

    “从来没有人关心我到底好不好,也没有人在意我想什么,我想要什么。可是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对我好,他们爱我。你也一样,她也一样。”李愿大概是被浓雾呛住,长叹一口气后又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陛下这下为什么要让你来吗?你肯定知道。那么多人,她偏偏选你,你却也甘当她来猎我的陷阱。你们真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李愿死死地掐着婉儿的手腕,像是怕她逃走,又像是猎手绝不放弃自己的猎物。

    “殿下既然知道,还要这样做,不是故意跳进陷阱,自蹈死地吗?还是说殿下早就想好了自脱陷阱的法子?”婉儿随即挣扎了一番,发现无济于事,不禁讪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在乎。”李愿面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慢慢抬起手去抚摸婉儿面颊上的黥痕,“这件事终究是我亏欠了你,让你,为我受辱,为我等待。本不应该的。若是我心中有什么愧疚,也就对你罢了。所以你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原谅你。”

    婉儿自觉一生所历风浪百倍于人,到了此刻,听着李愿一字一顿,心中却出现了少有的惶惧。李愿的脸凑地更近了,几乎要贴在自己的脸上,手却还在随着温润的泉水抚揉着自己的身体,“如果抓住我,看我在陷阱里拼尽全力挣扎,用刀剑插入我的身体,看地上流满我的血,你们会高兴,我并不吝啬做这样的牺牲。但是看我这样,你会怜惜我吗?”

    李愿明明在轻笑着,婉儿却感受到了一阵锥心的痛楚。她心灰到了极处,抬头看了看李愿又低下。婉儿的动作在李愿看来已经作了回答,于是她放开了手,缓缓地退了一步,严肃地盯着婉儿许久,又释怀地笑道:“我死,也是应该的。”

    她听着玉漏一滴一滴落下,心中渐渐转向空茫,她早知所有欢喜不可再得,却不知是破碎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之间。王慈征、封禅、嵩山行宫......她只觉得身子又冷了起来,温暖的泉水永远无法温暖她,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李愿站在水里,周身未着寸缕,所有的伤痕都清晰可见。但是婉儿知道,这些明着的伤痕无论如何都会散去,可是那些暗的,只会被李愿藏在深不见底的心里,永远无法抚平。李愿的声音不大,但是温泉殿太大了,那些话语就这样回响在空旷的殿中,震耳欲聋。她竟恍然而生了一种害怕,可是她又到底在害怕着些什么,她看着眼前人,无尽的陌生缠绕了上来。她应该问问她的,甚至该抱抱她,也许就不会有这样被愧疚所牵绊的陌生。

    “殿下就算不为陛下,不为其他人,也该为自己好好地活着。殿下向来宝爱自己,哪怕为自己,也不必以身殉。”婉儿的手也有些颤抖,她伸出去想要去拉李愿,可是太远了,她根本够不着。李愿冷漠地看着她,甚至不愿前移一步。婉儿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堵在喉咙里的话,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死且不避,但是殿下要珍重自己的前程。”她的焦灼和幽愤剧烈地搅在了一起,最终喝了出来。

    李愿呆了呆,看了她好一会儿,低声道:“死且不避,人的情爱真的能到这个地步吗?”

    “殿下不信,但可一试。”她受够了李愿不信任地质问,看着她悲怆的脸,心底却只萌生出强烈的怒意,便也不愿再和她演君臣尊卑的戏剧,直当地说了出来。

    “那既然死都不怕,又为什么怕现在的秉烛之游呢?”李愿的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她强压住种种心绪,却仍不清明自己的感情,像人在溺水中扑腾,最终适得其反,“陛下也不可能为我你嬉戏之事废我的东宫之位,若为我的前程,你大可不必怕。”哪怕口中说着最无情的话,她的心中还是难以抑制地涌出最惊悸的痛楚,她这是有心为恶,却又不得不为。

    婉儿缓缓抬眼,望着她经年所爱的李愿,她还是原来的那般样子,但是过去的一切好像都在这飘渺的云雾中燃成了灰烬。偌大的温汤室恢复了似无人的寂静,婉儿睁着眼晴,日光还在那里,斜斜地穿过云母的窗扉,照在一汪池水中。她不耐地搅动着池水,这样荡漾的波纹就可以摇碎两人倒映的身影,让她再也看不见。

    李愿怔了怔,坐到婉儿跟前,轻轻扶住她的肩头,婉儿这才不去弄水,与她相望。这双眼睛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从第一次在猎场见到她时,她就是这样,温婉又坚毅。如今十几年光阴如水过,她还是这样。她喜欢在她的眼中看自己,自己和她不一样,自己是变的,如镜中花、水中月。比如她现在在她眸中看到的自己,疲倦、恐惧、懦弱又冷酷。她努力去回想,从长安到洛阳,从宫苑到寺观,自己与她耳鬓厮磨的无数个日夜,她忍不住心中作痛,眼泪到此时才疯狂地滚涌出来。

    “婉儿,她容不下我的。”李愿用力咬住下唇,还想保持着微笑,呼吸却无法抑制地急促起来,仿佛被人捂住口鼻不得一丝喘息。全身像着火般躁热,心中的痛楚又直贯而下,生生撕裂了她的肺腑,因而疼得她满头大汗。婉儿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浮起隐隐泪光,她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会的。”

    李愿直直地盯着婉儿,发间的水滴又蒙住了眼睛,她随手一擦,发现眼泪也随着水珠擦在了自己手上。这时她才越发觉得热了起来,胸腔中的熊熊火焰烧的仿佛天地都要就此摧折殆尽。她猛地起身,抖落了婉儿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几步逃离了池水,转进了岸边遮掩的屏风之后。

    屏风虚掩之后,是李愿小憩的紫檀小榻,旁边还摆着象牙镶钿的妆台。虽不在此处,不在此时,但在过去无数个日夜里,她都会坐在妆台前为自己描眉,为自己贴花,她们在榻上共寝相拥,说着天长地久的誓言。但这一切都很远很远了,自己再也无能勾勒出一副清晰的图画来。如今隔着一汪池水相闻不相望,自己便如同诗中人望伊人在水一方,只剩无尽的怅惘。

    “殿下,人抓住了。”陆玄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默契的宁静。李愿从晃神中猛地惊醒,讷讷地看了一眼陆玄,“好,好,太好了。”她忽然觉得答非所问,又道:“人在那里?”陆玄暗自瞧了一眼婉儿,又道:“殿下吩咐的,都办妥了,现在人在外面,殿下要见吗?”婉儿未料到还有一出,好奇从池中站起,踩着台阶到了岸上,目光穿过屏风中诧异地与李愿对视一眼,“抓住谁了?”

    “寡人不见,将人立刻带出宫缢杀。”李愿没有理会婉儿,只对陆玄冷冷下令道。她裹着浴袍坐在榻上,目送着陆玄出殿,低沉地再未发一言。“等下,”在陆玄即将踏出门槛时,李愿又喊住了她,犹豫几番,“还是别杀她了,送她走吧,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了。”陆玄震惊地回过身,望着李愿劝谏般地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杀她,遗患无穷,殿下三思!”

    “去吧,送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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