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第七十七章: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臣不明白殿下为何想把臣献给陛下,臣是什么东西吗,或者是殿下觉得臣侍奉的不好?”听到李愿准备把自己送到皇帝身边去,张昌宗腾地一下从榻上站起,毫不避讳地俯视着还静静坐在榻上的李愿。尽管他非常不解甚至愤怒,却也不敢随意发泄自己的脾气,只是努力收敛着,就当无数次他们俩在一起时,自己恃宠而骄的样子。

    李愿稍稍抬头睨了他一眼,道:“能侍奉圣上是你的福气。”

    张昌宗听闻一下泄了气,又跪坐到李愿身边,小心攀着她的肩,“那殿下是不要六郎了吗?”李愿坐着没说话,也没有看他。阁中静极了,除了殿外的流水,一切响动都湮灭在了空中飘荡的香雾中。张昌宗一直盯着李愿的侧脸,祈盼着她能和自己说几句话,但她却只是微微蹙眉望着前方沉思着,对自己全然不顾。可是张昌宗本来就不是空做等待的人,见李愿这个样子,反倒一下勾住了她的手臂,柔声道:“殿下怎么不说话?”

    李愿这才转过头看了看他,却依旧冷着脸不理睬。她的容貌本就与皇帝相似,如今这般清冷的模样,神色更肖,透着无可忤逆的威严,让张昌宗讷讷地放下了手,默默地坐着。“你想要的,圣上都能给,我不能给,你留恋什么呢?”李愿忽然微微一笑,脸色却极为惨白,吓得张昌宗猛地吸了一口气。

    “臣没什么想要的,只想在殿下身边。至于殿下以为臣想要的,殿下到时候都能给。”张昌宗也马上收回了情绪,又欺近了李愿,温婉地笑着。

    “你知道圣上最喜欢骆宾王的那首诗吗?”李愿温柔地看着眼前的情人,问道。张昌宗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跳到如此不相干的话题上,愣了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

    “是《帝京篇》,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李愿幽幽叹息一声,“薛怀义死了一年了,你去陪陪她吧。就算是为我。”

    “殿下自己不可以陪吗?”张昌宗随口道。李愿的脸色骤然复杂起来,她眯眼看着张昌宗,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她无法探明的臣下,“你在说什么?”她又想起来薛怀义死前疯传的谣言,当然,那并不是谣言。可是,只有她和皇帝才有定义谣言的权力,因而那便是谣言。

    李愿语气不善,张昌宗也不敢多说,只是小声喃喃重复道:“臣说殿下也可以陪陪圣上吗?又不是非得臣去。”

    “你放肆!”

    张昌宗不知道自己话为何触碰到了眼前东宫的禁忌,竟惹得她勃然大怒,他惶恐地望着李愿,伏在榻上道:“臣只是言殿下忠臣孝子,殿下为何发冲冠之怒?臣语若有失,臣甘受惩处,只是殿下万金之体,岂能为小子动怒?”

    李愿看着张昌宗卑微的模样,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又迟疑地缩了回来。“殿下既然决定了,那明日就带臣去面朝圣上吧。”张昌宗突然的抬头,吓得李愿没有伸回的手猛地一抖,又软软地垂了下去。她又感受到了那样的钝痛,不知道从何开始,却在当下化成寻常,一下一下,痛的她发狂。她纵然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自己。

    “臣去了圣上身边,也是忠于殿下的。殿下若有事,臣必不辞。”张昌宗又复叩首道。李愿凝望着他出神,自己平日里对他宠爱有加,此刻却厌恶非常,但她知道自己厌恶的并不是这个人,甚至也不是这件事。“你既然去了圣上那里,自然要忠于她,怎么能忠于我?”她终是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

    “殿下承圣上之业,继圣上之嗣,当是一体。臣忠殿下也是忠圣上。”张昌宗话还未说完,只听得李愿大笑一声,他惊讶地看着她,又喊了一声殿下。李愿定睛到他身上,疲倦地笑了笑,“你知道上一个说这话的人是谁吗?”张昌宗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心中却燃起了意思莫名的紧张。

    “是王慈征。”她的语气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张昌宗却如被雷击了一般,身子猛然一晃,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半张着嘴看着李愿的脸,才最终明白什么意思,便不敢再说话,只是趴在那里。李愿站起身,她身上的环佩、香囊,臂上的金跳脱、玉臂支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我希望你们不要负我,可即便是负了,我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办法。”她说着这些话,心里想到的却不是王慈征,也不是张昌宗,而是皇帝,甚至还有些上官婉儿的身影。但是婉儿为什么也在呢,李愿知道,那不是她,那只是皇帝阴影的延伸,可是婉儿终是和皇帝融为了一体。她知道皇帝对自己的爱是如此脆弱,甚至都无须肆意妄为,哪怕连保全自己都是如此的艰难。李愿看着四周宝具珠饰晔晔光辉,却恨不得用力砸碎它们,再纵马离开这龙楼凤阙。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的人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王逆蔑恩背德,负殿下何深!昌宗受殿下厚德,自当结草衔环,以死相报。”张昌宗大声喊住了李愿,涨红了脸去表达自己的忠心。李愿心中又酸又痛,转身看着她,眼神里还夹杂着一股浮躁的怒意。张昌宗很美,弱冠的少年自带着天生的光彩,在暗处也依然照人。“上官承旨也说为我死且不顾,可是她是圣上的忠臣。我不需要你们对我发什么誓,因为那都是最无用的东西。”李愿的声音有些低沉,张昌宗听了一阵,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下诧异,朦胧间悄悄抬眼瞥过李愿。时日已近黄昏,西边煌煌余晖一直照到了榻上,耀得牙床如黄金打成。李愿却站在阴影里,好似躲避着每一寸光亮,让人看不见。

    “六郎,为我拿琴来。”

    “镜想分鸾,情悲别鹤。”

    库狄忽然放缓了脚步,跟在后面微微低头只顾着往前走的上官婉儿也因此快撞上她,却在库狄转头的瞬间被她扶住,看着满脸惊慌和歉意的婉儿,这位皇帝跟前最得宠的女官柔声笑道:“你听这个曲子。”

    琴声哀婉低沉,回旋于亭廊,又随着振振长风飘散各处。“琴弹的这样好,也不知道是谁在弹。”婉儿抬起头,望见带着温软笑意的库狄,又随着她的话仔细去听琴声。

    “前面是东宫住的院子,承旨会猜不到是谁在弹吗?”库狄笑着,却别有深意地看着婉儿。婉儿明明知晓,但是听人提起,身子还是禁不住轻轻颤抖。她长望着那不算高的院墙,唇瓣微微一动,终于开口道:“夫人日夜候在御前,可知至尊那日有没有惩戒东宫?”

    库狄望向婉儿的目光颇为柔和,并没有责怪她越界打听御前事,叹了一口气,道:“承旨当日应了至尊,就该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何况,那日还出了别的事。”婉儿的手指紧紧缠绕着衣带,勒得充血发红。白日已经落到了西山那头,黑暗的夜幕被宫苑里千百盏明灯映照,可是她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知道过,这光明又欢喜的人间与她并不相干。“终究是我对不住她。”婉儿胸口起伏着,死死盯着李愿寝殿的鸱吻不肯放松。

    “天只有一日,承旨为人臣子,忠君不是应该的吗?”库狄拍了拍婉儿的肩膀,似乎在宽慰她,“东宫也为臣为子,所以不该悖君欺母。”库狄离自己很近,婉儿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皇帝殿中的御香,可是那清冽的气味现在闻之,只觉得寒意已经侵到了自己骨子里,驱散不去。“婉儿微躯陋才,不明天威天意,只是想着至尊东宫本母子亲爱,若是被小人离间,当是可惜。”

    “承旨以为王慈征案的小人是谁?”库狄随即问道。婉儿一时语塞,沉默许久也没有答话。库狄在廊下坐下,拉着婉儿的手与自己同坐,叹息道:“王慈征案说是审完了,人也伏诛了,其实是不了了之。案情真假难辨,至尊对东宫半信半疑,却无可奈何。”

    婉儿脑子嗡得一声,一股酸热又在胸腔里肆意翻滚,她垂眼下去,已然分不清自己是何等又是几分的心绪。李愿刚从司刑寺里出来的模样,她彼时在迎仙宫里是见到了的,当然这本就是皇帝刻意为之,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看到了跌落深渊的李愿在皇帝面前是怎样的落魄又卑微,看到她只敢穿庶人的粗衣,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皇帝,更不要说是侍奉在皇帝身后的自己。“东宫无罪遭难,身陷刑辱月余,几不免一死。如今得生,至尊心中若仍有犹疑,东宫岂有生地?”

    “东宫不会有性命之忧。”库狄看了一眼她,“你我都清楚,大家都清楚,哪怕至尊自己心中,也都清楚。”逆光望去,婉儿的面容都不甚清晰,脸上的颜色似乎比往日更加惨白,这时的库狄才猛然发现面前的上官承旨竟是素面朝天。

    “宫变这等大事,东宫都能全身而退,已是是奇事。要我说,数代一人而已。”库狄注意到婉儿不施脂粉后,竟有了一丝微微的遗憾,“承旨何必忧不必忧之事,就像现在的东宫,进退失据。”“又怎是奇事,她被冤枉,遭蒙蔽之冤,最后被昭雪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夫人何必责她有怨?更何况她也未必有。”婉儿的语气中有了些许无奈和嘲弄,“夫人方才所言生死,但东宫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她最在意的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生路了。”她不知为何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李愿在烛火下抚琴的图画,看着她的白皙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冷又铮铮的琴弦。婉儿听着漫天的琴声,看着月升东山,寺院的钟声闯进浩渺的乐声中,告诉她时间从来一刻也无法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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