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胡为乎泥中(四)

 “带进来。”

    李愿给唐晙递了个眼神,马上就有卫士拉着李承宁入了阁中。皇帝看着这个穿着锦袍的小小的人儿,眼神望李愿那里一扫,“他是谁?”

    “他叫李承宁,是陛下的曾孙,二哥的孙子,嗣雍王守礼的小儿子。”李愿面上还是笑着,恭敬地回复皇帝道。

    “朕当你全部都杀了,原来还剩一个。”皇帝哼笑了一声,讥讽道。说着又拿起榻上的佛珠转了起来。

    “他当夜不在宅中,所以妾奉陛下口敕诛杀逆党的时候,让他逃了,直到昨日才找到。但是陛下说奇不奇怪,他是在华阳夫人的府上找到的。”李愿见皇帝脸色一变,面上的笑意也荡漾的更加明显起来。

    皇帝骤然抓紧了佛珠,警惕地望向她,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愿摇了摇头,笑道:“儿知道阿母对华阳夫人向来亲宠,他敢跑去华阳夫人家中,必然是知道那是庇护之所,可见小子聪明。”

    她话中威胁之意昭然若揭,虽然在李承宁进来之时,皇帝就明白了李愿今日的来意,但是她并没想到李愿竟然还要扯进库狄。面对着女儿的示威与试探,皇帝只问了一句:“库狄现在在哪里?”

    “儿想着华阳夫人是阿母私人,入司刑寺当是难堪,所以现在禁在掖庭。”李愿轻声回道,然后一口气喝完了玉杯中的三勒浆。

    “你果然抓了她。”皇帝握着凭几的手微微颤动着,神情有些激动,但随即也恢复如初,“算了,朕还有什么想不到,想不明白的。”

    “华阳夫人留下他,如果是陛下的意思,那妾现在就让人放了她;如果不是陛下的意思,她私自藏匿叛党,妾为社稷着想,还是需要让人查一查华阳夫人有没有和逆党勾结。”李愿随即道。

    原来李愿压根就没想让她选,残酷的真相让皇帝觉得愈发的疲惫,她靠着凭几自顾自冷笑一番,又凝视了李愿片刻,淡淡道:“阿奴,你真的是长大了。”

    “儿今年就要四十了,四十不惑,阿母看儿是不是已经不惑了?”李愿笑问道。

    皇帝笑了笑,继而向李愿摆了摆手,“你过来。”李愿也没有丝毫犹豫地就站起身,走到御榻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母亲干涩的手触及到她的面庞时,她的身体却在不合时宜地颤抖。原来,她的身体也知道此时的触摸是不应当的,虽然这只是兵变前她们最寻常不过的亲昵。

    “宋之问之前说你‘系列圣之聪明’,朕只当是奉承拍马屁,现在看来,真实不虚。”皇帝自嘲又冷漠地笑道。

    “哥哥的愚蠢和自私,陛下向来知道的一清二楚,但这也不妨碍他可以做储君。陛下以为,做这天下之主要什么条件?”她握住皇帝的手腕,将母亲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拿了下来,却仍是温婉地笑着,“这些东西陛下明明都知道,那些苦难陛下明明都受过,为什么还要施加于我身?”

    李愿站了起来,完全高于皇帝,道:“我原来想着,阿母总有一天会知道,会知道只有我和阿母才是一体,阿母的权力、功业甚至是生命,都只有我才能保全并延续,而不是李显,也不是李旦。”

    皇帝垂下了头,因为她知道李愿说的都是对的,只是自己隔着残杀骨肉的恐惧而无法承认。“但是我现在就不了。”李愿继续说道,但是“不了”两个字却同样像一枚石子投下了皇帝内心的深渊,让它翻起也许可以被称之为恐惧的涟漪。“陛下知不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哪怕陛下明白,大位也同样与我无关。这是我与陛下永恒而无法和解的矛盾。所以为什么要和解呢,我只要抢到了就好了,至于陛下何处何从,也不太像我需要关心的问题。”

    “原来你早就恨透了我,我却一无所知。”皇帝叹息道。

    “若是让陛下知道,我的下场恐怕和二哥并没有什么区别。”李愿笑道。

    “我对你,是不一样的。”皇帝明明知道不一样,但是现在说出来却有气无力,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怯懦,却自然而然。

    “阿母当我,只是金玉鸟笼里的金丝雀,好吃好喝地供着,外面的莺儿燕儿固然都羡慕我。可我不是金丝雀,阿母对我的好只是囚禁我的笼子,阿母却不知道,却要我感恩这个笼子。”李愿道。

    “阿母想知道我是什么吗?”李愿缓缓地与皇帝对视着,继续说道,“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这是我。”

    “朕今始知之。”皇帝静静地听着,她回想起了迷雾中过去的某一刻。她是憾恨的,恨自己如日中天的王朝不能传给爱子,可这仅仅只是遗憾而已。这个想法缓缓飘进自己的脑海,最后又一转,从她身边擦过了。皇帝没有再争执,她扶着凭几用力站起,虽然起身的那一刻像是跪在李愿面前,李愿却没有再像平时那样躲闪到一旁。皇帝走到李承宁身边,将他搂进怀中,低头问道:“你几岁了?”

    “臣今年十岁了。”皇帝想了想,“那比阿宝还要大一岁。”李愿听到皇帝提及自己的小儿子武崇行不禁皱了皱眉。

    “阿宝是谁?”李承宁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抬头望着皇帝,好奇道。而他也显然知道面前的皇帝是如今这个天下唯一能救他的人,所以抓着皇帝衣裙的小手始终没有放开。

    “是你姑婆的小儿子,你没有和他一起玩过吗?”皇帝指了指李愿,笑着对李承宁道。李承宁长得很像他的祖父,这让皇帝又想起了自己叛逆的次子。她对李贤也是有遗憾的,但也如同当年想立李愿为储一样,也只不过是遗憾而已。她摸索着孩子的脸,又拉他在榻上坐在,让人拿点心给他吃。

    李愿默默地看着,心中忽然起了淡淡的萧索,“阿母若想,留着这个曾孙也未尝不可。”皇帝一怔,又抬起头看向李愿,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如今这个小曾孙的生死就在自己一句话之间,可是皇帝仍在犹豫,她摸不准李愿现在的这一句是不是还是在试探他。

    用过午膳后,唐晙才随着李愿退了出来,“公主应陛下留下嗣雍王的儿子,不怕后患无穷吗?”

    李愿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道:“我就是要让陛下选,而她既然愿意这样选,便随她。”    “陛下知公主问鼎之心,却要留下李氏的曾孙,这,儿不明白。”唐晙疑惑道。

    李愿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从来就不会为我想。我今日试,本来也就在试这个。果然还是一样。”

    “可是公主就,就这样同意了吗?”唐晙还是不理解地问道。

    李愿戏谑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抽出了唐晙腰间的横刀,竖直地握在手上,她看着利刃凛凛寒光耀日,轻蔑地笑道:“陛下,虽是天子,困兽也。李承宁,则连乳虎也算不上。我还用得着怕他们?”她又转头看了看唐晙,“你觉得陛下,还能活多久?”

    唐晙定在了原地,李愿的玉叶冠在中天的白日下闪耀着灿灿光华,却晃痛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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