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胡为乎泥中(五)

    武攸暨匆匆转过屏风,根本来不及顾礼数,就对榻上趺坐的新储君急道:“邠王在九洲池溺亡了。”

    李愿扶着凭几的手一下收紧,猛地抬头看向武攸暨,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邠王去九洲池玩,不知道怎的就落水了,救上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但是午后就没了。”武攸暨感慨道。

    李愿一时心乱如麻,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犹豫道:“二郎以为,会是谁干的?”

    “或者只是意外?”武攸暨迟疑一会儿,小心出口道。

    李愿长吁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个时间点,意外,能这么巧吗?”她打量了一番武攸暨,欲言又止但又若有其事地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是陛下自己呢?”

    “陛下?怎么可能,这个曾孙本来也是她要保的,何苦绕这么一大圈。”武攸暨瞪大了眼睛,似乎觉得李愿的推论太过离谱,并没有附和。

    李愿瞥了武攸暨一眼,低声道:“她保是保了,结果趁我不备,在册立我为储的典礼上忽然口敕说要封李承宁为邠王。陛下为此事一定是计划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她知道在那种场合之下,我不会阻挠宣下的圣旨。她为了保李承宁安全,也为了使我难堪,更是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她与我此时的关系。可是矛盾已暴露人前,现在李承宁死了,朝野上下只会觉得是我杀了他。”

    武攸暨听着李愿的解释,心中不由一惊,他没想到这件事又这么大干系,走到李愿身边坐下,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陛下就是不欲使我名正言顺地得到大位,一定要让我背逼母犯上杀亲的罪名。但既然口子都已经开了,我也没必要再做样子了,不是吗?”她疲惫地笑了笑,似乎是很累,然后眼睛垂下盯着坐席发呆。

    “崔少卿的令皇太子监国制已经写好了,殿下点头就可以走流程下发了。”武攸暨道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提起了正事,也恰好合了李愿此刻的意。

    李愿果然挺直了身子,指尖敲击了案几数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去吧。”

    皇帝端坐在榻上,看着内给使将死去的面色苍白的李承宁抬了出去,她一动不动,仿若一尊佛像。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陛下节哀。”旁边的宫人见皇帝无所动作,以为她因曾孙之死而心伤,便出口安慰道。

    “朕最后一个孙子也死了,全都死干净了,不知你家主人可满意?”皇帝心中一痛,竟笑了出来,转过头望向宫人。她并未发怒,却吓得宫人伏在地上连连称死罪。宫人本是李愿府上的人,前不久忽然被派进来服侍皇帝。原以为皇帝失势,也无须太过用心,可进来之后才知道,虎落平阳,也不是犬彘可欺的。老皇帝虽是困兽,但是杀自己依然易如反掌,甚至不仅仅只是杀自己。

    “太子杀吾孙。”皇帝留下这句话就踱步出了偏殿。宫人大气不敢出地趴在那里,日光将皇帝的身影拉的长长的,落在一片光明中,仿佛拉扯到了世界的尽头。

    第二日,待晨光高高耀起,李愿将制书揣在怀里准备进宫让皇帝画日。本来制敕早已不须经皇帝之手,但此封是监国制,她便又异常执着地想要皇帝亲手过一遍。

    “陛下还未起身,恐须殿下在此等候一会儿。”女官走下阶对李愿道。

    李愿望了望天,有些许惊讶,看着女官暗示般问道:“还没起?陛下是真没起,还是起了,只是?”她见面前人没说话,明白了皇帝只不过是想空晾她一会儿。刚想就这么闯进去,才抬脚又忍住了,“那我就在这等着,陛下醒了,再宣我。”

    皇帝坐在靠窗的榻上,不紧不慢地煮着一锅茶,透过云母的窗扉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站在庭中等候的李愿。李愿手中还捧着一方长匣子,应该是制书,她本能地反应到。二月的风依旧凛冽,吹红了李愿的脸。她看着玉漏走过了半个时辰,才道:“让太子进来。”

    李愿看着皇帝面前刚刚煮沸的茶,先是一愣,然后才跪下请安。皇帝这是在明摆摆地告诉自己,她就是故意让自己立在寒风中等待半个时辰的。“今日又为何事进来?”皇帝高踞在御榻上,俯视着伏在身前的女儿。

    “臣这里有封监国制,还请陛下画日。”李愿双手捧起制书,呈给皇帝。

    皇帝不去接,也没让人去拿,淡淡一笑道:“昨日杀邠王,今日谋监国,一气呵成。”

    李愿缓缓抬起头,看着皇帝,也不接话,而是随即一笑道:“阿母让儿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气也该消了吧。既然茶刚煮好了再唤儿进来,想必是要儿喝茶的。”说着就要起身去端皇帝对面已经倒好茶的碗。

    皇帝见她这个时候,反而和自己死皮赖脸,实在无趣。但见她又如往日一般,心中竟起了几分爱怜。皇帝用玉如意按住李愿的肩不让她起身,复问道:“邠王是不是你杀的?”

    李愿见皇帝阻挠,又复跪下,笑道:“难道不是阿母杀的吗?”她微笑地仰头望着皇帝,充满了自信。

    “笑话!你干的事最后都推到朕身上来了!”皇帝冷冷道。

    “李承宁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点也不重要,反正他已经死了。我退一步,陛下也退一步,不好吗?至少这样,彼此都不会难堪。”李愿依旧笑着,把制书直直塞到皇帝手上,“还请陛下画日。”

    她的嘴唇红艳如血,这让皇帝想起自己刚刚生下李愿的时候,也是这般明艳挺时,垂帘在御座之后。四十年过去了,那时还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如今何尝不是也垂帘在御座之后。她成为自己了吗?皇帝不禁想着,又黯然失笑。

    李愿坐到了皇帝身后,右手握着皇帝的手,左手按着制书,几乎将皇帝环抱在怀中。皇帝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动,还是李愿牵引着自己的手在动,但这些好像都无关紧要。她按着她的肩,“阿母别抖。”皇帝也只是顺从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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