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胡为乎泥中(二)

 武懿宗和武重规已经带人分别勒马直奔东宫和王邸,李愿踏马在端门前,身后是几百位甲胄光耀的千骑。在火光攒日之中,地面的暗红的鲜血也变得清晰起来,四周已经有人开始拖走尸体,打扫地面。但是他们不敢靠近她,远远地避到一旁。洛川哗哗的流水在夜深处激荡起大小波澜,雾中的天津桥隐去了尽头,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和偶尔传来的惨叫在那一边回响。

    李愿在神都刺骨的严寒中等待许久,她流汗的鬓角已经结起碎冰挂在那里,她却无心拂去,只是焦急地望着前方,那隔着茫茫洛水的另一端。忽然她听到纷杂的喧嚣从身后传来,奔腾的马蹄声夹杂着兵器撞击声冲进李愿的耳朵,她掉转马头,千骑也随即开出了中间的道路好让她见身后事。

    “东宫逆人全诛,宝祚万年!”武重规放慢了马步,但又欣喜难耐地上前来,向她报讯。李愿的眼睛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望向了那些被长枪高高挑着的皇太子诸子的头颅,随即微微一笑,大声道:“诸君为国讨贼,功莫大焉,事后朝廷必有巨赏。”那些兵士刚经杀戮,心绪难平,听下李愿的保证,随即山呼万岁不止。

    李愿见武重规更靠近了些,低声问道:“东宫妻女,你如何处置的?”“臣未加兵刃,只是让她们自尽。”武重规也小声道。李愿先是被他的自称一惊,随后又为妻女皆死再惊,转头看向武重规,叹息道:“我原也没有想她们死的意思。”武重规一笑,道:“公主行到此处,须取斩草除根之意,岂能妇人之仁?”

    “也罢,高平兄在理,是我一时想岔。只是兄之自称似有不妥,想来是一时口误。”李愿想了想原委,顿觉无关紧要,又忆起自称,终于笑道。武重规倒是不以为然,抬头看定李愿,随着她向前骑了几步道:“今夜一过,域中万里江山,当为贵主之天下。”李愿沉默一番,也没有假装驳斥,而是也看向他,道:“岂能忘兄?”

    两人言语之中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太初宫的重楼飞檐在熹微的晨光中若隐若现,比平日看来更加宏伟。李愿深吸一口气,灌入鼻腔的寒冷空气激得她更加清醒几分,就仍旧无法辨别内心的悲喜。这时的武懿宗才带着人马姗姗来迟,“如何?”等得太久,李愿到了此刻却异常紧张,看着气喘吁吁的河内王竟提前发问。

    “大功告成,陛下诸李氏子孙,全部伏诛。”武懿宗顾不上喘息,告慰李愿道。李愿看了看武懿宗四周,他明了李愿在找什么,又道:“皆枭首南市、西市示众。”李愿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她兴奋地拽着缰绳,“河内兄辛苦。”然后眺望着队伍严正的金吾,向之前的承诺一样,大声道:“奖赏不日就颁下,诸将士辛苦,朝廷必不负诸君。”

    “娘子,宫里来人了,说至尊召见娘子。”李愿直到天亮大事皆毕才回了尚善坊的府邸,更衣洗漱只在小榻上卧了一小会儿,陆玄便进来传话。李愿迷糊中只道:“是谁来?”“是高内侍。”她得到陆玄的回答后立刻清醒坐起,手里拽着裘被似乎在思忖什么。

    “妾的意思是,娘子还是不要去的好。”陆玄犹豫一会儿道。李愿猛然抬头,询问道:“那高延福怎么办?他可是至尊身边最得力的人。”陆玄噗嗤一笑,热嘲道:“娘子可是刚做完大事的人,怎么现在连一个阉人都能把娘子吓住。”

    “我不去,至尊必然再召,我岂能一直躲着。”李愿叹息地摇了摇头。“娘子现在何须再怕陛下?”陆玄又道。李愿不可思议地盯着她,道:“你疯了,逼宫犯上的事,我绝不会做。”“娘子杀陛下子,屠陛下孙,又复诛陛下内宠。在陛下看来,娘子难道不是乱臣贼子吗?”陆玄反问道。

    “不,不,我是为国讨贼。”李愿惊恐地看着陆玄,不欲相信她的话,却努力向后移动着。陆玄却一把拉住李愿的手,她知道她在逃避,因而鼓励道:“娘子既然做了,就要为人为彻,全始全终,不然只会万劫不复。”

    “她只有我一个了,她还能选吗?”李愿想要甩开她的手,用力道。“娘子忘了,至尊还有外孙。”陆玄提醒道。李愿讥笑一声,道:“那也是我的儿子。”“那如果陛下让郎君过继给孝敬皇帝立为皇太孙,然后赐娘子死,那娘子死不死?”陆玄又问道。李愿始终摇着头,“她不会的,她不会的。”“娘子一厢情愿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才走到了这一步。”陆玄似无奈何地说道。

    李愿突然想到了什么,翻身下榻,喊道:“更衣!”陆玄一愣,“娘子去哪里?”“自然是去见圣人。”李愿轻笑一声,“你这样说了,我才非要见不可。”陆玄心中登时紧张起来,“娘子不怕有去无回吗?”宫人为李愿披上狐裘,她转身取过小刀子夹在衣中,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昨夜既过,今日又有何惧?圣人,还能比太子、相王在算计我上更阴险毒辣吗?”

    宫人见李愿进来,卷起了御榻前的惨紫帐,她和往常一样跪倒在蒲团上给皇帝请安。“朕以为你不会来,终是朕小看了你,上得了刀山,也下得了火海。”歪在凭几上的皇帝淡淡开口道。

    “臣妾不知陛下何出此言,毕竟今日与往日在妾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李愿平静地笑道。“亲执弓以射杀三兄,疾呼而加刃四兄,继而屯兵王邸,诸侄未长成者亦不免屠戮。那都是你的骨肉至亲,你怎么下得去手!”皇帝愤怒又哀悯地喝道。

    李愿看着皇帝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觉得戏谑无比,转而笑着质问道:“如果昨日死在门楼下的人是我,陛下会有这么伤心难过吗?如果被杀的是我的子女,陛下会呵斥哥哥们吗?”

    皇帝没想到李愿会这样反问自己,一时惊住,愣愣地看向她,“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陛下为继承人之死痛彻心扉,人之常情。”李愿随口道。“你在讽刺朕。”皇帝眯眼看着李愿,忍住不满道。

    “陛下还需要讽刺吗?妾为国讨贼,陛下责怪妾诛杀逆首,说那是哥哥,那是至亲。可是当年陛下自己诛杀兄长的时候,又是什么理由呢?陛下是为国讨贼还是为自己的私心?难道陛下的兄长不是陛下的骨肉至亲吗?怎么同样的事情,到了妾头上就成了十恶不赦呢?陛下向来说妾类己,妾难道不类吗?”李愿讥讽道。

    皇帝听着李愿的阴阳怪气,一时怒极,一巴掌扇在了李愿脸上。她的手上还戴着西域贡来的黄金宝石的戒指,随着巨大的力道,李愿一口血吐在了旁边的盘中。而这一掌则彻底激怒了之前还在忍气吞声的李愿,她站起来,欺身到皇帝身前,双手死死地抓住皇帝的两肩,愤怒道:“陛下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可以斥责我?是我救了你,救了大周朝!若没有我,陛下以为自己还能坐在这里滥发人主的淫威吗?陛下以为现在的天下还会是大周吗?陛下以为武家的宗庙会还立在那里吗?陛下睁大眼睛看清楚,是我,不是你的那些儿子孙子,救了你!也只有我,才会让陛下在现在也可以发这么大的脾气。”

    皇帝被李愿一番激动的言辞刺的说不出话来,李愿低头俯视着皇帝,又轻笑道:“陛下知道我为什么能反应这么快吗?那是因为太子和相王之前就找过我,让我参加,我假意答应了他们。陛下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找我,我又为什么不提前告诉陛下吗?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两兄弟参加了,陛下就没有任何继承人了,所以所有人都不能拒绝他们。而我不告诉陛下是因为我了解陛下,陛下一定会把他们摘出来,好让自己有继承人。可我呢,陛下想过我没有?陛下压根就没有在意过我,也不会管我的死活。”

    “朕什么时候会不在意你?”皇帝本能地反驳道。“那陛下说说,我若是向陛下提前告发了,陛下如何保我?”李愿轻蔑的笑道,她看着皇帝久久的沉默,知道母亲根本答不上来,面上的表情随即狠戾起来,“所以,陛下以后都不要再说是我背叛陛下又残杀手足的话来,陛下根本不配说。这天下是我自己在血海里挣的,和陛下无关。”

    微风透过窗栅稍稍打开的缝隙中吹进,扬起了四周垂下的帷帐,影影绰绰间竟让李愿看到了躲在其后的执刀卫士。原来皇帝终是对自己起了杀心的,陆玄说的没错,自己不该来,可是不来,她又要怎样向皇帝说自己的心,所以她一定要来。但是那些预备刺杀的卫士还是让李愿彷徨的内心瞬间坚定了下来,她从袖中抽出小刀子,强制地将刀柄塞到皇帝手里握着,然后抬起来放到自己颈间,笑道:“陛下想杀我,就自己动手,何必假借人手呢?”

    李愿的话让这位君临天下数十载的皇帝彻底慌乱起来,“没有,朕没有想杀你。”她奋力想要抽回手,却被李愿死死按住,李愿红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皇帝,沉声道:“杀了我,杀了我!”李愿几乎是命令式地让皇帝动手。皇帝被她逼得走投无路,闭上眼睛,痛苦道:“不要逼我。”李愿却贴得更近了,气息就在她的耳畔轻轻拂过,“杀了我,就可以给你的儿子和孙子报仇了,你不开心吗?”

    皇帝被李愿刺激地起了更大的力,终于丢掉了那把小刀子,听着刀子落地的声音,她才终于松了心弦。李愿回头看着小刀子,抿嘴一笑,放开了皇帝。她转身捡起刀子,在手上把玩着,“陛下现在不杀,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陛下要想清楚。”“我累了,你回去吧,你要的东西,朕都会给你。”皇帝没有再看李愿,疲倦道。

    李愿莞尔一笑,用刀子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丢在地上,“陛下既然不杀,我就承陛下的恩,但我也不想欠陛下什么,此发代首算我还陛下的。陛下恨我,我也无所谓,因为我也一样恨你。”她说完握着刀子就大步走了出去,又在一半停了下来,转身道:“我还想和陛下说,我要的东西,是我自己抢到的,不是陛下给的。陛下自以为是太久了,该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了。我登极后会尊陛下为太上皇,但不是因为陛下传了大位,而是因为陛下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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