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第八十一章: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一个多月未见你,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一些?”薛崇胤大清早来请安,李愿也才刚梳洗毕,便唤他与自己同坐,又吩咐备膳。

    “好像只是壮了。”薛崇胤不好意思地笑道。但是话刚脱口,他看着李愿比之前憔悴消瘦多了模样,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

    但是李愿不以为忤,只是笑了笑,道:“那就好,本来也是长身体的时候。”

    自进来后,李愿和之前都不同,一直打量着自己,薛崇胤被看得不自在,转而低下了头。但李愿除了方才两句,和其他寻常客套话外也没再说什么。他瞟了一眼李愿,见她专心摆弄着香薰,自己也兀自玩起了手,不敢看母亲。

    “手这么好玩吗?”李愿笑问道。

    薛崇胤见自己被发现,忙抬起头,强笑道:“不是不是,是许久没来给母亲请安,儿心里过意不去。”

    李愿笑看了他几眼,在宫人端来的银盆里净了手,端起案上的酪小啜了一口,揶揄道:“你早些时日想见我,那还见不着呢。”她自己提到司刑寺的事倒不尴尬,但是话到了薛崇胤耳中便让他坐立难安起来。李愿瞧着他涨红了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样子,难得发了善心,转过话题道:“你那个侍妾现在如何了?是不是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了?”

    薛崇胤这才暗自长吁一口气,轻松道:“是,四月份就生了,阿母到时候便可以抱孙子了。”

    “你的长子,我的长孙,到时候还是婢生子,多难看。不妨现在就给她抬抬身份,我看,就做个孺人吧。”李愿思忖了一下,又看向薛崇胤。

    “这,会不会太高了?仅王妃之下了。”薛崇胤小心问道。

    李愿倒是很惊讶地扫了一眼儿子,轻笑道:“等人家怀上了你的长子,你又嫌弃人家身份低微是奴婢,连个孺人的身份都不愿给。那我倒是奇怪了,你当初怎么就看上她了?犯上奸淫母婢和东宫宫人的罪名也要干,是为何?”

    薛崇胤听出李愿语气不善,连忙伏地谢罪,也不敢再说其他任何,只道:“阿母教训的是,儿子死罪。”他虽嘴上这么说,心里终究不以为意,不过是个奴婢,戏弄过了也就过了,谁知还怀上了。他想着想着,竟暗自怪起了那些出馊主意的狐朋狗友们。

    李愿见他怕了,也不愿再做苛责,叹气道:“长孙是庶出孽子,我自然是不高兴,但是事情已经做了,那就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儿明白。”薛崇胤害怕李愿会以此为由大发脾气,连忙惶恐道。

    “起来吧。”李愿扫了儿子一眼,不甚满意道。

    早膳此时陆陆续续被端了上来,薛崇胤没见到日常侍奉在母亲身侧的陆玄,他心中好奇,又不敢明问,便道:“阿母用膳向来须陆娘子服侍,儿今日没见到她,不知阿母用膳是否还方便?还是让儿侍奉吧。”

    李愿自然知晓他的意思,瞥了一眼,道:“竟让你发现了。”

    “怎会不发现?阿母最离不开的三个人不就是至尊、陆娘子和上官承旨吗?”薛崇胤随口道。他说者无心,李愿听者有意,骤然同时想起此三人,而发现如今自己却孑然一身,心中泛起了不易察觉的萧瑟。

    “殿下,高内侍来了。”张瑞忽然进来传话,也打破了李愿的心情。她看了一眼薛崇胤,本来想让他退下,犹豫一会儿也没作声,只吩咐张瑞带高延福进来。高延福是皇帝身边的大管家,向来炙手可热,李愿不能随意打发他,于是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等他进来。

    哪怕是替皇帝传话,高延福也是恭敬又恭敬,请安后才对李愿道:“至尊今日要去看温泉宫里养的老虎,听说殿下喜欢,就让延福来传口敕让殿下一起过去。”

    李愿顿时来了兴趣,笑道:“什么时候?”

    皇帝的御幄设在高台之上,许是为了安全,视野也更加辽阔,可以俯瞰楼下的的虎园。随着几声锣鼓响动,在座的贵人也停下交谈,他们知道表演即将开始。待皇帝从席上起身,他们就紧跟在她身后走到栏杆处,凭栏向下望去。皇帝被众人簇拥着站在中间,李愿离皇帝不远,与乳母奉国夫人并肩立着。台下高鼻深目头戴毡帽的粟特人见皇帝已经过来,激动地高呼万岁,然后转身挥动着手上的小棍开始指挥起老虎来。

    那人手里的银棒似乎有着无限的魔力,之前还是威震山林的百兽之王,在小棍的转动下居然乖乖俯首称命。看着老虎在大大的木球上竟能保持平衡地前进,奉国夫人惊地说不出话来,忍不住问道:“五郎的那只豹子行不行?”

    李愿又盯着老虎看了一会儿,道:“我看是不行,这些老虎定是训练许久的,就和舞马似的,不练不会的。”说话间,周身一片吵杂,李愿奇怪,再一看,老虎已经从木球上下来,粟特人还喂了它一块肉作为奖励。李愿一高兴,抓起让宫人备上的金币就往楼下一抛,粟特人不意还有这额外的赏赐,赶忙趋上前拜谢称不敢领。

    “就当给老虎多吃几块肉!”李愿当即笑着回应着粟特人,也不管周围。

    “你们看看,还是太子有心,都准备了赏赐的金钱。再瞧瞧我们,就吝啬了。”皇帝这时也对旁边的贵妇玩笑道。

    李愿自然听出其中讽刺不满之意,一笑道:“臣一身皆陛下所有,臣所赐之金币都是替陛下赏的,臣自己哪有金币?陛下就当臣是小奴,斗胆帮陛下抛下而已。”

    她这样一说,皇帝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笑了一声道:“果然还是太子忠孝,事事为朕考虑。你们,就不如太子。”

    那些王公妃主这些场合也熟练自如了,纷纷顺着皇帝的话奉承谢罪,一个个都极像真心实意。李愿嘴角一扬,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就被奉国夫人一把拉住,才没有再开口。

    楼下的粟特人这时又搬来了火圈,一只不大的小虎也被带了出来,跟在母虎身后乖巧地站着。正当大家都焦心等待着大小老虎钻火圈的表演时,远处忽然传出了几声震耳欲聋虎啸,连树木都跟着萧萧摇动。

    “这是雄虎发情,要交配了。”热衷于打猎也熟悉这些动物习性的李愿马上道。果然话音刚落,场上的母虎也躁动起来,仰天发出阵阵嚎叫。

    粟特人的小棍在此番场景下也失去了作用,无论它如何起落,老虎也没有丝毫听从的意思。老虎不听指挥,楼上皇帝、太子和权贵又都还在看着,为了让表演继续的粟特人急得满头大汗,从抚摸到拍打甚至安慰,都没有丝毫起色。

    他一气之下竟拿来了鞭子,用尽全力朝老虎抽去。登时的疼痛引来了老虎更加凄厉的叫声,粟特人却没想就此罢手,如雨点般的长鞭甩了下去,乳虎似乎也明白了母亲的处境,奔过去死死咬着粟特人的衣摆,想要拉住他,这样母亲才能得以喘息。

    正在气头上的粟特人,见小老虎也来如此捣乱,怒气冲冲地朝着小老虎又挥下许多鞭,直到小老虎站不起身都不肯罢休。而他的行为则彻底激怒了方才还在忍气吞声的母虎,只见母虎愤怒地扑了上去,将粟特人按在身下,狠命地咬住他的喉咙。这位看似凶悍的粟特人只是挣扎了一下,便彻底不动了。

    完成杀戮的母虎慢慢踱回自己孩子身边,它的脸上还满是粟特人的鲜血,却顾不上去擦去舔。母虎用前掌轻轻碰了碰伤痕累累的幼虎,继而又低头下去不断地舔舐着它的伤痕,但小老虎实在伤的太重了,到现在几乎奄奄一息。也许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无法得救了,母虎在乳虎身前走来走去,发出痛苦的哀嚎,又忽然转身,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一瞬,彻底咬死了自己的孩子。

    意想不到的一幕彻底惊煞了在场的贵人,李愿死死抓着奉国夫人的手臂,目光却不愿从老虎母子身上移开。她赤红着双眼,是震惊,是恐惧,还是伤心,谁也不知道。台上的众人不愿目睹这样的惨剧,纷纷转身躲避甚至回席。连皇帝也失去了看戏的兴致,叹息一声,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御座。原本拥挤的观景栏杆旁此时空空荡荡,只剩下李愿和被她拽着的奉国夫人两人,她还是目不转睛,生生地看着母虎把自己的孩子连着骨肉全部吃掉,只留下地上斑斑的血迹。

    皇帝坐在榻上,看着李愿留给自己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她却无法清楚这是什么。

    “阿奴。”皇帝轻唤了一声,叫住了刚准备离开的李愿。

    “臣在。”李愿的身子显而易见地一抖,马上转过身子面向皇帝,低下头。

    “你留一留,朕有话同你说。”皇帝换了个姿势,不再正坐,而是双腿盘坐着望着李愿。

李愿自觉躬身站在那里,待宾客散尽,才走上前去,跪在榻前的蒲团上,顺势为皇帝整理裙裾。

    “朕听说陆玄回家了,是怎么回事?”皇帝平淡地开口,并没有提刚刚的惨绝人寰,因为太无奇太寻常,反而让李愿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她兄嫂病了,臣让她回去看看。至尊知道,她自幼丧父母,和哥哥嫂嫂最亲。”李愿抬头微笑道。

    皇帝注视她许久,又探向别处,默默道:“这么多年也不曾回去过一次,现在竟肯舍得抛下归乡省兄嫂,也是大怪事。”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阿玄没能尽父母辈之孝,如今兄嫂患疾,岂能割舍?”李愿倒也平静地回答着。

    皇帝又低头看向她,哼了一声道:“人家不能尽孝,都是你惹出的事,她本已出家,你非得让人还俗,还不是你混账?”

    李愿欺近了些皇帝,这时才能闻到母亲身上的淡淡的龙涎香气,笑道:“至尊不也是出家还俗的,怎么能说阿玄不愿意呢?”

    皇帝拉过裙子不让李愿触碰,还故意向后挪了挪离更远些,又死命瞪了她一眼道:“说话真是越来越放肆,朕与她如何能一样?”

    李愿却还是一把抓住了皇帝的长裙,微微站起了些身子,谄笑道:“怎么不一样?是剃的头不一样,穿的缁衣不一样,还是念的佛经不一样?”

    皇帝不耐地推了推李愿,故作正色道:“你是越来越没个正形。”

    李愿松开手放了皇帝的衣裙,又像方才一样跪下,叹气道:“不是臣没有正形,是至尊,是至尊越来越不当臣的母亲了。”

    她的话一说出口,皇帝便有些不高兴,直盯着她道:“果然是我说的,说话越来越放肆。”李愿先是一愣,最后终于泄了气,直直跪在那里没有说话。

    “你和朕说实话,为什么要让陆玄回家?”皇帝冷冷道。

    李愿不自禁地轻笑一声,仰头看着皇帝,觉得好笑道:“至尊都知道的事,何必又要来问一道臣?莫非至尊想探一探臣是否忠心,又是否欺君?若是欺君,臣罪是否弥天?”一瞬间的,她对自己日日夜夜表演的这些忠臣孝子的戏剧感觉倦怠,万人之上的富贵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自己为什么不逃离,她竟也不知道。

    “你们之间的事,朕怎么会知道?”皇帝蹙眉不悦道。

    “臣身边的人,现在全是至尊派来的。臣说了什么,议了什么,至尊恐怕早就了如指掌,就不必再来问臣了。”虽然还是说了,但是李愿都觉得这些她懒得解释。

    看着李愿一脸不屑一顾的模样,皇帝抓着凭几的手也登时上了力,挣得发白,心中的怒火越发被李愿点大,甚至涌上了一股无名的厌恶。

    “前些日子,你还把身边一名宫人杀人灭口了是不是?”皇帝讥笑道,“你是做了什么,要干出这样的勾当?”

    李愿刚要矢口否认这位宫人没有死,但转念一想也算了,只道:“她冲撞了臣,所以臣就把她杀了。”

    皇帝俯下身,看着李愿的眼睛,冷冷道:“宫中是没有刑司吗?要劳烦太子亲自命人将宫人带出宫处置,还是杀掉。朕之前都不知太子如此喜欢草菅人命。”

    李愿也没有回避皇帝的注视,反而浮起一个笑脸,对着她,道:“那至尊最迟现在也知道了。”

    “以朕思之,陆玄的离开,想必也与此事有关吧。步步为营,你到底在做什么?”皇帝直接打断李愿的话,问道。

    明明君臣母子相对,如此紧张的时刻,李愿却出神想到了半个时辰之前母虎杀死乳虎时刻的鲜血淋漓,不由打了个寒战,被颤抖撞醒的自己这才对上了皇帝充满杀意的眼睛。原来都是一样的。“至尊现在看臣是不是永远都是贼心不死,时刻要犯上作乱?”

    “你最好不是。”

    “臣有一事不明,既然如此,至尊何故又要放过臣?将臣与王慈征一起斩于西市不好吗?”

    “确实是朕轻率,还没查清你,就草草结了这个案子。”

    “陛下。臣一直都在想,臣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李愿摇了摇头,自嘲道:“臣若是清楚,就不会到今日只知会死,却不知道因何而死的地步。陛下常常说臣类己,臣其实不类,而且也不想类。”

    皇帝见她拿自己作比,只觉得好笑,又问道:“那今日之你,与朕相比,则何如?”

    李愿忽然有了勇气可以与皇帝在这样的紧张中对峙,她毫不怯懦的看着皇帝,一字一顿道:“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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