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第八十章: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李愿闭目侧卧在榻上,她似乎倦极,虽然唤了乐人进来,但也没有像往日一般留心帘外的歌舞,几乎沉沉睡去。仙仙跟着她久了,倒也摸清了李愿的喜好。歌声一转,便唱起了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这位东宫果然如她所料地又睁开了眼睛,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若是早些时候,自己定然是又紧张又害怕,但到了此时,她只是双目含笑,把调子拉了上去。

    李愿干脆平躺下来,望着屋椽愣愣地听着。好一会儿后才又坐起了身,唤人取来自己平日里用的玉笛,为仙仙伴起乐来。

    陆玄坐在一丈之外的小榻上,她早已习惯了李愿这样的临时起兴,于是同寻常一样默默微笑地望向趺坐在榻上吹笛的李愿。她只能望见她的侧脸,但无论从哪里去望,李愿都是那般憔悴疲倦。许是见惯了她十几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这熟悉的陌生,让陆玄不禁落得满怀萧瑟。待她从迷茫中回神,明明该是清扬婉转、从容阐缓的笛声,又被李愿骤然拽着坠进一片怫郁凄然之中。她有些奇怪地望向仙仙,发现她仍旧吟唱着《玉树后庭花》,可是如今的曲调哪里还是绮艳轻荡的宫词,那明明是“放臣逐子,弃妻离友,泣血泫流,交横而下”的《长笛赋》。

    “殿下以后还是罢了这首曲子吧。”笛声甫停,陆玄还不待李愿开口,便郁郁地向她说道。

    李愿缓缓放下长笛,略略转过身,不无惆怅而又稍显讶异地望着陆玄,道:“嗯?阿玄觉得不好听吗?”

    “倒是和好听与否没有什么干系。”陆玄摇了摇头,“只是陈叔宝是亡国之君,后庭花亦也是亡国之音。而殿下作为明日天子,何以近此不祥之乐?妾窃为殿下不解。”

    李愿心头仍萦绕着些许惆怅,但却微微一笑,宽慰陆玄道:“一首曲子能有什么不祥?又如何能亡国呢?倒是阿玄多心了。”

    “那殿下可知李舍人、薛郎中是如何评价此曲的吗?”陆玄道。

    李愿见她提起这二人,暗暗吃惊,拿起曲谱,攥在手上许久,才问道:“怎么说?”

    “二公说殿下改的这首曲子,哀思不和,是与主上母子不谐之兆。”陆玄道。

    李愿凝神听着陆玄的回答,握着象牙轴的手却猛地一抖失了力,将曲谱摔在了地上,发出哐哧的巨大声响,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旋即又目示宫人捡起,自己则继续问道,“他们何时说的?”

    “就是殿下第一次见张六郎的时候,在山池院。”陆玄道。

    李愿痴痴地看着几案上的曲谱,露出一丝苦笑,又喃喃地道:“原来大家都知道我一定会走到这一步。造化弄人如此,时耶?命耶?”

    陆玄走过来,跪到李愿跟前,握着她的手,仰头看着她,宽慰道:“主上舐犊情深,殿下事君又竭诚忠悃,岂能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就到不可收拾之地了呢?殿下实在不能因此就每日如惊弓之鸟,更不可绝望如死灰。”旋即又望了望曲谱和长笛,接着说道,“乐本情性,足以感动人之善心。只是此不祥之曲,本就流辟邪散,殿下又伴以纤微憔瘁之音,以后着实不宜再奏了。”

    李愿摇了摇头,也用手覆住她的手,颇哀怨地望着她,苦笑道:“我与主上,既是母子,也是君臣,换作他人已大为难了。况且,又并非如此……”她最终没有全部说完,只是叹口气又望着陆玄。

    陆玄仍旧在她身边,还在陪伴着她,这是李愿觉得自己此时身处无尽漩涡里唯一的安慰。她看着她,恍惚之间想起自己与她第一次的相见。那个将自己驳得哑口无言的小陆娘子还在童年的光影里灿烂地微笑着,她聪慧,她持重,她让自己赞叹不已,也因此成为自己最重要的左膀右臂,甚至已经超出心腹所能为。辗转近二十年,自己须臾都无法离开她,不知陆玄是否会一样。可是哪有人真正可以永远离不开另一个人呢?那些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誓言,在人间生生世世地上演,可是这些“永远”却比镜花水月还要虚幻,甚至无须荡漾的涟漪,它就能破碎。就像她和皇帝以前多么让人歆羡,可是现在不也嫌隙不断,皇帝如今哪里少猜疑了自己呢。那些企盼着相依到死的人里,像她和皇帝这样反目成仇的大概也不会少吧。可是即使以后要反目成仇,也要好好对待当下的眼前人吧。想到这里,李愿轻声道:“听说你兄嫂近来身子都不太好,你带个宫里老练的医师去看看吧。时下已经入春多时,正可一慰张季鹰莼鲈之思。之前总听你说起江南佳丽之地,时常可见舞鹤唳天,比河阳家养之畜灵动得多,我真想亲自去见一见,可惜徒困于此,犹如河阳之鹤。”

    听闻此言,陆玄警觉起来,轻蹙黛眉,略带委屈道:“殿下说这些,是要让我走吗?”李愿手上加紧力道握着陆玄,宽慰她道:“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但是你去家多年,连见家人的机会都不曾有几次,我实在于心不忍,不如借此机会省亲,我虽不舍,但到底还是可以忍耐的。你这几日启程,等你到了吴县,该是三月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盛景,该回去看看的。”

    陆玄自然知晓眼前人的意思,但心中滋味,酸涩难当,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落下,打在她新换的衣衫上。她埋头下去,鼓了许久的勇气,可能也是为了让泪水止息,才摇头颤声道:“我不回去,我留下来陪你。”

    “回去吧,华亭鹤唳,不知能闻几回,你再代我听听吧。”李愿缓缓抬起了右手,想要放在陆玄的肩上,最后却又垂了下去,继而拿起案上玉笛,递到她眼前,语气里又多了一点哄求的意味,“去吧,到时候用它替我吹奏一曲,就当我也见过了。那时我就再接你回来。”

    陆玄默默闭上了眼睛,骤然的黑暗把她拉回了遥远的记忆之中,浮光跃金的九洲池,月上飞光的修慈寺。窗外潺潺的流水,阁中飘散的香雾,仿佛都是此刻自己的慰藉,将天地之间所有的悲哀与真相都悉数遮掩,留下已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自己。

    “我与殿下初见,殿下就在说华亭鹤唳,如今复言,是欲全始全终吗?”陆玄哑然失笑,“若知今日,咸亨之年,我就不该应殿下还俗。”

    “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对话吗?我说陆士衡当世人杰、一代文宗,而甘附贼鹄,以致身名两陨,濒死而悔,行差踏错致有今日,何其可惜。你驳我说陆机不死则贼,不贼则死,以琐琐之文名,迫之于必死必贼之地,是珠玉毁于匣中,其罪在衮衮诸公,又如何能不行差踏错呢?那时你年方十二三,尚能作此语,如今却不能这样看我吗?还是因为陆士衡是你家祖,而我,只是外人?”李愿哽咽道。

    陆玄当即失色,奋力抬起头,两行泪水又从她的眼角缓缓流下,道:“天皇在位时,叔祖相公辞世,妾当时心意已决,遁入空门,为之祈福。殿下情不能自禁,五次三番去寺里寻妾,可知妾最后为何答应?”

    李愿不觉想到了当日在寺中纠缠她的种种情形,而今再看着她,真可谓是“当时欢景,邈若山河”,想到此不禁红了双眼,道:“自然是捱不过我的纠缠,又怕我找主上直接说。”

    “殿下同母手足五人,殿下与孝敬皇帝最为相似,都能仁及草木,惠加昆虫。别人动辄称赞殿下说什么人君之象,我却不在乎什么人君人臣,在妾心里,只有仁人,因此无论殿下做不做君王,妾都愿意追随殿下,即使要回到这深宫大内。”陆玄坚定地看着李愿,李愿却对那眼神感到畏惧,转而望向别处,不愿与她对视,只是又长叹一声道:“比干、周公岂非仁人,不还是要受到毁谤。何况我本非仁人,又与主上……唉。”

    李愿想要站起身来,但因坐得久了双腿发麻,两脚不听使唤似的竟勾住凭几,继而失去重心与凭几一并咣当倒在榻上。就在倒下的瞬间,陆玄见状起身去扶,不想被李愿连带拽倒,正将手中尚未放下的玉笛折成两段。陆玄见状,大惊失色,伏地称罪。李愿见她无事,便望向折断的长笛,又转过头向着陆玄涩然一笑,道:“你看,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前些时日,主上借婉儿之事更换了我身边所有人,连东宫卫队都没放过,你常伴我左右,也都看到了。从王慈征案以后,我再无清白可言,你也都清楚。阿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啊。”

    “妾不知什么君子危墙,妾只知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陆玄听罢,正襟拜伏,慨然答道,尽管也还有些哽咽。

    李愿被陆玄的执拗压地喘不过气来,也正声问道:“阿玄独不见娄侯之祸吗吗?!”

    “娄侯遇昏主,故正以招疑,忠而获戾。今主上圣明,殿下何至于此!”陆玄站起身,又后退了几步。

    “所以我只是让你归省暂避,待到风平浪静后,就一定接你回来。你难道还不肯信我吗?”李愿挺直身子,又向前急趋,急切地望着她承诺道。见陆玄仍旧无动于衷,竟俯身拜了下去。

    陆玄吓得躲闪到了一旁,又连连拜伏,不知是哀愤又或许是不舍,她颤声道:“妾只知士为知己者死,虽为一介女流,但亦愿效豫让、聂政。殿下又何苦逼我至此?”李愿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委屈地道:“我不要你当豫让、聂政,我只要你当陆玄,当可以替我每日听华亭鹤唳的陆玄!”

    “可是离开殿下,陆玄就会是陆玄了吗?殿下若真想让我做陆玄,当初就不该找我,现在拒我于孑然一身,就算每日都有华亭鹤唳,对于我而言又值得什么呢?!殿下明明知道我什么也不能拒绝你,却还要这样地求我。殿下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大概就是诛人之心了。”李愿的话仿佛尖刀刺进她的血肉之中,那钻心的痛楚却没有一个纾解的地方。她与李愿只隔了几步的距离,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却看见自己离她越来越远,直至看到李愿消失在光影的尽头。她急的想要喊一声,焦急却又将她从幻境中捞起,李愿仍在面前,她脸颊两边的花子闪动着微微金光,似当年一样的求自己的样子。快二十年了,这些浮光掠影依旧徘徊在她的生命里无法散去。

    “阿初,你陪陆娘子去理理东西,看有什么东西要带着。”李愿还没等她最终决定,便径自做出了决定,不再理会她是否答应。

    陆玄听罢面无表情,继而望着李愿一笑,郑重地拜了三拜,平静道:“那妾就先回家去,等殿下来接。”她明白,自己断不来的眷恋和不舍,总要有人来给自己断。

    “你看需要什么东西,我让人给你备上。”看陆玄点头,李愿想松一口气,但却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只得平静地问。

    “都是身外之物罢了。有与没有,都不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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