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第七十二章: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王慈征案的告结,除了西市的滚滚人头和发向岭南的罪囚之外,审理此案的宰臣和宪刑司官员似乎颇得圣心,奖赏弥厚。参与的宰臣一并赐紫,宪台主官来俊臣因皇帝所言“于国有功”,自御史中丞拜司仆卿,仍摄推事院事。李嶠虽然身为李愿宫臣,牵连收系,但事毕立知天官侍郎事,甚至为百官请诛王慈征的表奏也是出自他手。

    “微诸公尽心王事,雪我冤屈,我虽居东宫之位,几不免于一死。我今日,赖诸公得生。”李愿长跪在榻上,举杯向众人谢道。她今日在东宫设宴,所请之人俱是前些时日勘审王慈征案的诸司官员。内宴一来是为了私下表示感谢,二来也是为了悉知宪刑司所属,但她却恰恰故意漏了来俊臣。

    众人见东宫跪谢,皆不敢受,伏榻称“不敢”。李愿微微一笑,道:“诸公再不受,我只能稽首以谢了。”说着竟要俯身下去。她为了这次酒会,特意服了典制中的乌纱帽、白裙襦及乌皮履宴见宾客,以示自己的郑重。在场之人听东宫如此劝受,屏息不敢言语,悄悄地左右对视,一时都没有动作。最后倒还是苏味道出来,劝大家受谢,再三拜舞蹈回礼,事才算了。

    宴后,李愿又以绢帛锦彩并金银器相赐,送出去了千万。数人加崇文馆学士,成为了李愿的近臣。此宴轰动非常,当晚就传到了皇帝耳中。坐在府中独自寂寞的来俊臣自觉为李愿清白出力最多,李愿得出司刑寺重见天日,感谢的第一人必然是自己,可是到头来却只得了个良弓藏。不仅宴会没有受邀,赏赐更是无分文,恐怕来日相遇都未必好脸色。他想到这里愤懑不堪,看着为自己端茶的婢女,突然心头火起,直接接过手上的烫茶泼在了她脸上泄愤。婢女啊的一声叫唤出来,双手捂着脸泫然泣下。来俊臣见她失态还啐了她一口,只喝道:“贱畜,滚出去!”

    婢女被喜怒无常的主人吓得伏地哆嗦,身子瘫软地行动不得。来俊臣却意外地从榻上下来,蹲在婢女的身前。他微笑地伸出手去,捏着婢女的耳坠一路缓缓滑过,又细细摩挲着她的后颈。他看着眼前二八都未到的婢女,亭亭似月,含羞隐媚,却也出落大方,不知是哪个贵家的女儿。也许她的父亲也败亡在自己手上,家破之后沦落为婢,被皇帝赐给了自己。

    小女儿肤白如冬雪,肌滑似春丝,触之冰凉如昆山美玉。“啧,真是可惜了。”来俊臣满脸的笑意,却让婢女觉得如坠冰窖。她的嘴唇扇动着,所有的话都如鲠在喉。面前主人残忍的心性她早知晓,因而在此时才有身为猎物坠入陷阱的自怜。

    来俊臣的手落在了她的沟壑中,像是在山谷中寻找着什么,俄而又探出来抚摸着双峰。正当她觉得自己或许逃脱猎人的弓矛之时,“拖出去,剥去衣服,杖毙!”如惊天之雷在她耳边炸开。婢女的泪水骤然而下,拉着来俊臣的衣角乞求着,她一声声地喊着“主人饶命”,却没有人来饶她的命。只听着声音越发地低落和绝望下去。

    这位皇帝的宠臣回身看着即将被拖出去的婢女,雍容美貌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他的手指依旧转动着佛珠,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另一只手的食指却放在了唇上,长嘘一声,笑道:“真正害死你的人可不是我。我平日予你锦衣玉食,这下死了,要报仇,你得找债主。害死你的人不是别人,是东宫,你去找李愿,记住了吗?”他并不惮直呼当朝皇太子的名讳,在场的家奴也不以为然。当然,这早已不是东宫的名字,但并不妨碍自己这样称呼。因为只有在喊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才会牢牢记住所谓的皇太子,也不过是前朝的余孽。

    宴会散去的第二日,李愿日近中午才堪堪醒来。一番梳洗后,终于有了时间去看自己许久未见的孩子们。

    “阿母,你去了哪里?”

    李愿抱起武崇敏的时候,儿子的泪水打在了自己的颈间。她心下漫起无限的萧索,更加搂紧了儿子,“乖,不哭。”

    走了一遭生死之关,李愿发现自己对孩子似乎比以前亲近了许多,看着这些被自己怀在腹中十月,又被自己忍痛生出来,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她忽然明白了母亲一词的意涵。这样交融的骨肉,代价就是生死同担。然而自己和孩子是这样,和母亲却不是这样,虽然同样是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但是自己的生死与母亲毫不相干。死了便死了,像所有死去的臣子一样,而皇帝永远都是皇帝,她不会看地上留下的血。所以她对孩子们的那些亲近到底是作为母亲的爱,还是来自连坐的疼惜,李愿竟也不知道了。

    “为什么阿母去办事,阿婆要把我们关在内宅?连守岁宴都不让我们去。”崇敏躲在母亲怀里想到往事就更加委屈起来,把抱怨也一股脑地倾了出来。

    李愿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未定罪,只是身在牢狱受苦,她的孩子们就已经一同遭遇,甚至连除夕宴,皇帝竟也吝啬施予。但她也很快回过神来,轻轻拍打着崇敏的后背,笑道:“阿母如果很久没有回来,菩萨奴会想阿母吗?”

    崇敏从她的怀中钻出,直直地看着李愿,问道:“阿母为什么不回来?”

    李愿笑着摸了摸崇敏的头,他一左一右两个小髻用红绳系着,还坠着两个黄金的铃铛,“阿母会回来。”

    崇敏却没有饶过她,又问道:“阿母为什么要说不回来的事?”李愿望着儿子坚毅的眼神,忽然有些畏缩,扭头转向了一边。

    “儿偷听到宫里人说阿母谋反,被阿婆关起来了,不是出去办事了。”崇敏清亮的声音响彻在阁中,把李愿最后一丝顾虑和隐秘也打碎了。她沉默许久,才有抬起头看儿子的勇气,崇敏却举起小手在李愿脸上轻轻拂过,“阿母痛不痛?”

    李愿努力抿着唇,好像并无力于眼泪的落下。崇敏的手在她的脸上胡乱擦着,努力地想要阻止母亲的泪水,一边道:“阿母哭了,那肯定很痛。”

    “殿下,陛下过来了。”张瑞从屏风后面转过来,急急提醒着李愿。李愿看着他的神色,知道圣驾来幸匆匆,以致院内之人都慌乱不备。她赶紧放下崇敏,不顾仪态提裙跑了出去,刚在阶下跪下,皇帝就到了跟前。

    皇帝抬起李愿的脸,她的手在女儿湿润的脸上轻轻滑过。用金箔剪成的花钿被李愿的泪水冲落,黏在腮边还未落下。她随手摘去了那枚花钿,怜惜道:“你又哭了。”

    母亲的抚摸和言语让李愿心里痛得闷哼一声,她嘴唇轻轻一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慢慢转过脸去,挣脱皇帝的手,俯身贴地,低声道:“臣不知陛下驾到,失仪之甚,罪该万死。还请陛下于正殿稍待,容臣梳妆后再行陛见。”

    皇帝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她低头看着李愿伏地留给自己的背影,手心的伤痕抽搐地一痛,“我又不是没见过阿奴这个样子,见的多了。可是阿奴此番不欲仓促间与我相见,可见是恨我了。”

    母亲的声音近在咫尺,又仿佛响彻九天。李愿慢慢抬起了头,皇帝的面容藏在白日耀眼的亮光中,带着万丈的光明猛然闯入自己的眼睛。她看不清皇帝庄严的宝相是否如同石窟中的神佛一样冷漠,但母亲呼唤自己乳名的声音,却如玉旨纶音般美妙绝伦,仿佛寺院里高诵的那含着无尽慈悲的梵音。

    皇帝与她对望着,期待着她说些什么,可是李愿却颤抖着双肩说不出话来,因而陷入了如死般的沉寂中。李愿的脸还是惨白如雪,她的额头和鬓角开始渗出汗来,混着泪水一起淌到下颚。皇帝没有在女儿脸上看见任何情绪,平静安然的不可思议,但是她还是看到了一切涌动,只是都被挡在了色相之下。

    李愿的眼界被泪水渐渐朦胧成一片,她的脑海里忽然跳出小时候自己的一句哭喊:“阿母!”现在母亲可以依然唤着她的乳名,她却难以再喊出这两个字。她喊不出声,心就像千钧的铁块石块,被抛向洛水伊川滚涌的滔滔浪花之中。水也带走不了它,而是任由它沉入河底,带着她无法挣脱的灵魂,再也不被人看见。

    “陛下,臣有要事面奏。”皇帝走上阶准备入殿,被李愿这一句话喊得心头一紧,停下了脚步。两人一在阶上,一在阶下,一站一跪。明明要奏事的臣子是李愿,皇帝却意外地烦躁不安,一颗心突突地快跳着,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她从高处向下看去,发觉她本以为长成的女儿原来还是这般弱小,这里随意一个护卫宫使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杀了她。

    “进阁再说,现在不要说。”皇帝暗自揣测着李愿当下定说不出什么好事,便不想曝于大庭广众之下,到时难堪。就准备让李愿在跟前密奏,但又怕她没忍住现在说了,于是马上眼神示意女官搀扶李愿进阁。

    待皇帝在榻上坐下,李愿又缓缓提衣跪下,恭敬叩首下去,道:“臣庸虚鄙陋,德薄才浅,居储位数年而海内失望,不能胜其任。且国家安则必立嫡长,伏乞陛下垂怜臣子之心,废臣太子之位,臣死不敢居庐陵之上。”

    李愿话音还未落,皇帝便勃然大怒,忍无可忍地一甩袖子,站在榻上,喝道:“放肆!你是疯了不成!”李愿没有抬头,但她知道皇帝怒意正盛,微微闭目片刻,又不断叩首道:“臣乞陛下成全。”

    皇帝见她为此事又开始胡搅蛮缠,强忍住情绪,手握成了拳头,冷笑一声,道:“若朕不成全呢?”皇帝手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渗到外面,她自己却毫无察觉。与其说她的心神皆被愤怒堵塞,倒不如说是恐惧,所以一时竟感受不到肉体的痛楚。可是她在害怕什么,君臣母子,这些都是人间的纲常和感情,是锁缚凡夫俗子的绳索,她是弥勒,是转轮王,是人间的神明,是天上的王,这些与她又有何干呢?可是李愿在说话在哀求,她的前额砸在地板上发出嘭嘭的声响,这些都离人间太近了,自己怎么会听不到呢?所以轮回于六趣之中,没溺于三途之下,都是她自己选的。

    

评论(16)

热度(109)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