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第七十三章:含悲下翠帐,掩泣闭金屏

 她坐起身来,长发零星地落在母亲脸上,鎏金的牙尺被踢到很远。母亲闭着眼睛昏沉过去,枕在她白皙的腿上。她伸出手,轻轻地捧住母亲的脸,进而呆住凝望着。这张她之前几乎日日相对的脸,在此时昏黄闪动的烛光下就像梦一样模糊,陌生却依旧牵绊着自己无法逃去。她紧紧怀抱着眼前人,又终于俯下身子想要贴住母亲的脸。她的唇齿触碰到了母亲的双唇,上面还残余着自己的味道。她忽然迸发出一种羞耻,又很快平息下来,母亲身上有自己的气息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她们本就是一体,在她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在她还徜徉在母亲腹中的时候,最后她从母亲的身体里出来,带着母亲的血肉和所有的爱长大成人。母亲就是她,她就是母亲,她们明明是一个人,却又如此不同。斩断的血脉,割裂的骨肉和消失的爱在无尽的年岁里疯狂肆虐着,最后留下自己孤单又恐惧地注视。她想要母亲醒来,但内心深处却不适时地冒出希望母亲永远也不要睁开眼的希冀,这样一瞬的希冀让她彻底慌乱起来。不是,我不想,我没有,她反复告诫着自己那并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那是从她体内钻出的恶魔,是强占她刹那意志的鬼魅,她想母亲永远陪着她。可是李愿,不,应该是皇太子元,你是希望母亲永远陪着你,而不是皇帝永远陪着你吧。

    皇帝从昏沉中睁开眼睛,李愿的面容近在咫尺,她却没有下意识地推开。“阿奴?”她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缓缓喊出,却惊得面前人一颤地离了她的怀抱。李愿重重地跌在榻上,随着啊的一声呼痛钻进了她的耳朵,女儿的脸已经已经因为痛苦皱成了一团,牙齿紧紧地咬合着。她的头太沉重了,还没有完全醒来,朦胧一片,记不清自己闭上眼前终究发生了什么。但是李愿翻过身来,她的臀腿青红一片,显然是被人打了,而谁会打她,答案不言自明。

    醒来的皇帝让李愿异常地畏惧,她缩在床尾不敢说话。皇帝不记得放才的一切,可她记得。她记得盛怒之下的皇帝让人用布帛捆住了自己丢在床上,她们又褪下了自己的衣裤,站到一旁。自己一定是天底下最窝囊的太子,眼中忍了半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从司刑寺走了一遭回来就十分畏寒,帐中放了好些薰笼,寒意却还是能渗进肌肤刺到她的骨髓。她动弹不得,残冬的冷激得她又麻又痛,她明明难受的紧,嘴上却没有说一句讨饶的话。

    母亲进来了,手上拿着精美异常的牙尺,这平日里用来作画、写字的东西,在今下的晦暗中也成了加在身上的刑具。随着一声响动,万分的痛楚从臀腿出炸开,她倒吸一口冷气,挣扎地扭动着身子想要去够不远处的手巾。

    “别动!”皇帝厉声喝道。雷霆之音吓得她再也不敢稍有动作,她只能看到皇帝的影子,那个在泪水中糊成一团的影子却清晰地告诉着她此时的母亲是如何的冷漠。她已经不敢奢望皇帝能宽恕她,能够停下手上挥动的牙尺,但是皇帝——她的母亲,看着颤抖的她,如果能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关切,她也不会觉得有这么痛了。身下的疼痛不断冲击着她,痛得她浑身汗出如浆,她奋力抬头去看皇帝的神色,想看看这个世上自己最爱的人,然而最渺茫的希望也被砸了个粉碎。皇帝的无情的面容彻底毁灭了她的世界,她在无边的苦痛中竟找不到任何——哪怕一点点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她的梦,三十一年的梦,终于做完了。她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般放倒在那里,也许是知道了皇帝心中有太多远比自己重要的东西的真相,她努力驱散了心中所有的委屈和哀愤,最后只剩了一片尘埃落定的空茫。

    她在一阵眩晕中喘息了许久,忽然发现破风的声音消失了。皇帝停了下来,她的手也随即被解开。你哪怕不捆着我,我也不会动的。她觉得戏谑,但也不欲与皇帝多说,只是任由她摆弄着自己。让她跪趴在床上,让她抬起双股,让她躺着,在她腰下垫起高高的被衾,让她不要喊出声。皇帝在晦冥中与她相拥,可是这样施舍的片刻温暖要怎样才能让她忘却梦醒的现实。

    香囊和薰笼中的火光细细地透了出来,它们在李愿朦胧的目光中幻成一点点的光晕,皇帝的御容浮在如梦境般的流光中时隐时现。她想轻轻唤出那两个字,但是她不能。她要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为这些暂时的温存而冲昏头脑,从而跌下更加无尽的深渊。但此时皇帝却跪在自己面前,俯下身去。这个动作是她身为臣子每日要做的事情,她早已习以为常。可是现在竟倒转了过来,她的君父,她的皇帝,她的母亲,在做着和她一样的动作,而且是对她。自己被迫发出的呻吟,仿佛又在回应着皇帝的俯首。然后皇帝突然倒了下去,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她慌乱地起身探看,但她必须承认皇帝的晕厥使她获得了当下难得的轻松。

    皇帝没理由不能目睹李愿的恐惧,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努力地想坐起身子,却又陷入新的一轮昏胀之中。皇帝只好放弃。但是李愿的恐惧让她焦灼,她望着女儿身上的伤痕悔惧交加,像失去了魂魄一般瘫软在床上。

    “陛下刚刚说臣得以在王慈征案中逃出生天,不是因为臣是无辜的,而是因为陛下令三司让臣无辜。所以臣,在陛下心里,其实永远都是罪人吧。”这是比死亡更加可怖的惩罚,原来自己肩负的所有苦难和恐惧,不仅没有尽头,也不会有审判,它们会永远地粘附在自己苟且、退让又漫长的一生里。她的嘴唇颤动着,“所以陛下为什么不成全臣呢?”

    皇帝在霎时间想起了一切的缘由,自己打她,还要说那样的话,是因为李愿要辞皇太子位,自己一时气急。李愿退到了床下,稍稍掀开帷帐,外间的光被她挡在了身后。皇帝逆着光明,几乎看不清李愿的神情,但是两人却遥遥相望。“阿奴!”皇帝伸出手,心急如焚地想要拉住李愿。可是李愿的身影却消失在了璀璨的光明之中,“陛下方才劳苦,伏乞稍作安歇,臣元先请退下。”皇帝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了,心中万分焦急,却再也喊不出声来。

    几日自闭于阁中,要随皇帝去汝州温汤这件事甫传入耳中时,李愿麻痹的神经还是感觉到一种兴奋,随之而来的是纾解了压力后却要面对未知而产生的疲惫。已经这么久了,她其实每日都盼望着见皇帝,希望她对自己有发自内心的好颜色,又怕从皇帝脸上看出她发自内心的厌弃。她想到皇帝临时起意去汝州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最近无事,所以心情也疏朗起来,所以有了游兴。但皇帝如果不是因为因为她,不是因为将她捧上东宫的位置又时刻要看着她跌落,又怎么会积攒如山的压力需要排解呢?

    李愿登上车辇,将头靠在车壁上。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但车时时颠簸,头也有些麻酥酥的。她睁眼时发现窗外已经下起了雪,拨开帘子的指尖很快就变冷,而穿过飞雪可以看见前头的御辇,她不禁想那里边坐着的人现在在想些什么。皇帝此时应该也能看到山间隐隐冒出的云气,宫檐红色的一角远远隐没在杉树的枝叶间,李愿突然心急起来。

    她知道皇帝一定会见到她,哪怕不见到她,单纯是要沐浴着流经圣主胴体的水这件事都让她头皮发麻。明明在宫中也是一样的,她明明一样会见到皇帝,可偏在此处,她觉得非见不可。

    可皇帝大概没有特意想过她,只是因为自己是她的女儿,是大周的皇太子,所以一定会捎带上她。当然,也只有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才有随从的福气。换做大事,譬如郊祀和封禅,皇帝是不会想要带上她的。“殿下,马牵来了,殿下现在就要骑吗?”张瑞深深地弯下腰来。马踏在薄薄一层雪上,是玉屑被碾碎的沙沙声。李愿低着头,不想看前面的人马,只想看雪。有雪说明天气冷了,冷了皇帝才会想来这里。

    但李愿还是看腻了雪,人群里却见不到皇帝。皇帝还坐在御辇里,大概是望着天地间一片素净的银白,已经看倦了吧。随行的人都三三两两上了马,而御辇并不一定停下,李愿想,皇帝大概是越来越怕冷了。方才便有些怅惘,此时李愿更觉得不快,不知道自己此时为何在这里,却又相望不相闻,只是她不敢说是与皇帝。

    她明明该怕皇帝,因为自己的身份太敏感,又刚刚从谋反案中脱身,不该这样冒失。但她还是让宫人从箱中扯出那条红抹额来,她临行时不知为什么就带上了,明明是不该带的东西。她绑上抹额的样子真像御前护卫的中郎将,如若卫士不认得她的脸,怕是也要向她汇报行动了。李愿这样想着笑了一下,便挥鞭向马,那马便蹿了出去。

    李愿快忘了这种感觉了,她曾经经常这样策马飞驰,但好像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但她的身体还记得骑马的感觉,包括北风灌进衣领里的感觉,她也并不是没有在这样冷的天出去过。也许是因为风吹的眼睛干涩,她甚至有点想流泪。哪怕只是这样短短几步的距离,还是能让她尝到些许往日被自己随意挥霍的自由的味道。

    在那些日子里,也有不少她是这样穿着一身圆领袍衫,头系抹额出来的。那时皇帝也比现在年轻许多,她混在那些跟不上她的卫士里,远远地看见皇帝,那些卫士自然是不敢上前的。她的马跑得那么快,只用眨眼的功夫就能到皇帝面前刹住,皇帝会假意责怪她:“是哪个郎将,敢这么无礼放肆?”说着便刮一下她的鼻子,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笑起来。仿佛她们不过是天底下一对比常人更出格的母女,甚至没有什么养育与报答的包袱。

    可她难道不是生在帝王家?李愿勒住了缰绳,马慢了下来。此时她是皇太子,可那时她也一样在帝王家,即便如此,母亲依然那样对她。

    马小步经过御辇旁边,周围的人看见来者是她,也便没有拦着。皇帝正撩起帘子,果然如她所愿地在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离宫,下一秒便看见了她。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皇帝开口便道。

    李愿刚怦怦跳起来的心沉下一些,又想到皇帝到底是记得的,也不需她回话,或是她不敢回。“真是丢人现眼。”皇帝说着把帘子猛地一拉,李愿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她脸上的神色。

    车辇缓缓向前移动,旁的人都不说话,但大概没有人会听不见刚刚皇帝说的话。李愿知道,她头上的抹额一定分外扎眼,若丢到雪地里,大概会被这一行人看作被车轮不慎碾到的兔子留下的血迹,车马行过,再继续下一些雪,便会掩埋的干干净净。

    李愿看着窗外的雪。从她安顿下来到此时夜幕低垂,雪确实一直下着,大概是已经埋起来了,谁也看不见。

    “殿下,该赴宴了。”宫人在门外软声软气道。李愿将自己独自留在阁中坐了许久,此时又自己走过去,打开门,走廊里暖色的灯光晃的她有些难过。

    “就说我病了。”李愿低声说道,又把门合上。

    黑暗再一次填满整间屋子,只有靠近窗边的地方有些许亮光。李愿想起往昔也该有一些日子会独坐在这样晦暗的地方,但回忆总是很难,哪怕想起什么,对今日的她也不过只能是回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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