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补)第七十四章:愿得长绳系取日,光临天子万年春

 皇帝笑眯眯地看着案上的菜肴。武士们从林中猎来了小鹿,此时已经用果木煨熟端放在餐桌上,鹿腹内又填了麻雀和香料,诱人的味道一直漫出殿外。又有锅中炖煮的羊肉,山溪中现切的鱼片,大大小小的荤素菜式摆满了案几,列座的宾客无不欢颜。

    觥筹交错间,皇帝注意到李愿的席位始终是空的,问向身边的高延福道:“五郎呢?”高延福一时愣住,出去询问后回皇帝的话,说是太子告恙,才缺席了晚宴。皇帝没说什么,只是挥手叫他下去,满屋的人好像都没有问起太子为何不在,只是照样互相敬酒,再一起敬他们的皇帝。

    然后宴会结束,各人也许在晚间又能进温汤中沐浴游玩,到月上三竿便各自安寝,游乐的疲惫肯定能让他们都睡得很好,皇帝本人当然也不例外。宴会少她一个不会空落,食物和美酒本来就是有多的,满山溢出来的温汤也不少她一个人去泡。李愿这么想着,便听到有宫人在外面轻轻唤她。

    “殿下,”宫人一边说一边叩门,“至尊听闻殿下不舒服,特意给殿下送来了温补的汤饭。”

    李愿坐在案前,由着宫人打开了碗盖,突然眼眶一热:炖的是她小时候爱吃的红枣乌鸡汤,一则是滋味好,一则是她知道乌鸡吃了能养颜,所以总叫宫中备膳。后来她也无暇顾及这件事了,连命都总是要保不住,何必追求这些一蔬一饭上的周全?李愿拿起银勺,抬头望去,天上自然是没有星星的,明月也没有;然而室内更没有光亮,她又不愿意点灯。

    李愿披上狐裘到户外,踞坐在廊下里喝汤,雪花或飞入碗中,很快就融掉。她想着得快些喝,不然很快就凉了,泪水也断线的珠子一样滴进汤碗里。李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果然是坐不稳储君的位置的,她暗暗自嘲,干什么最后都这样狼狈。人想到流泪,总是在孩童时而非成人时,亦总是在悲哀困苦而非交游享乐时,可她全都要反过来。

    李愿觉得身子越来越冷了,雪在身上化开,刚湿濡就又被冻住。她还来不及吃碗中的面点,就听到屋内有人进来的声音,她赶忙起身道:“是谁?”

    黑暗中看不清来者是谁,李愿只感觉到恐惧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她很有理由确信这个人是她的母亲。总在夜晚陪伴孩子安睡的那个母亲,不需要是皇帝,不需要是她取得皇权路上的仇雠。未见来人的身材样貌,但那种气场让她卸下了防备。那个人兀自点亮了灯烛,李愿才想起要擦干脸上冻住的泪水:此时在室内,已经略略化开了,来人也一定看的清她冻的通红的脸。

    皇帝缓步至李愿身侧,抓住她的胳膊,微微皱了眉头:“怎么这么冰?”再抬头打量李愿,李愿看上去茫然无措,只能支支吾吾道:“臣……”该跟皇帝说自己一时兴起,跑去外头吃皇帝好心送来的汤饭吗?皇帝一定会觉得自己难以理喻且无比幼稚。皇帝只是说:“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真的是病了?”李愿依然言语吞吐,最后摇摇头,“不是,臣只是任性……请陛下责罚。”

    皇帝叹了口气,“那怎么身上这么冷,亏我带你来这温汤,你是看不起朕选的地方?”李愿忙辩解道:“臣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突然笑起来,“算了,我不该这样逼你太甚,你就和我一起去温汤里暖暖身子吧。”见李愿愣着,“去呀,晚上冷了,身子这么冷怎么好睡觉。”

    李愿似乎为她所说动,开始磨蹭地解开自己的衣服。不知为何,她连一个最简单的扣子都解不开,笨拙地捣鼓了半天,想起抬头时却发现母亲已经赤裸着站在她前面,解扣子的手不由得松开。皇帝见她笨拙又怯生生的样子,想起这个女儿也曾经跪在她面前请求她的宽宥,不觉又叹了口气,“你真就是个不成器的孩子,连扣子也解不开……”

    皇帝过去,帮李愿褪下衣裳。李愿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皇帝的话截断:“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李愿木讷地点点头,想想是说她紧张而不会脱衣服,“臣知道。”

    “可你是生阿母的气了吧。”衣裳从李愿肩上垂落至脚腕处,李愿转过身来,听到“阿母”也依然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阿母认得的,你的红抹额,只是有些话说不出口了,不该的……”皇帝双手握住李愿的胳膊,李愿才发现母亲的手比她记忆里要老迈许多,又因为伤痕的横亘而显得粗糙,母亲的双臂也几乎抱不住自己。但即便是这样的手,还要拿过浴袍给自己小心地披上,怕她的身体又受了风寒。

    皇帝靠着池壁坐在微波荡漾的香汤中,在热气散成的缭绕云雾中若隐若现。李愿不动声色地上前,跪在池边,轻轻撩水泼上皇帝的肩背。皇帝回过头,望着李愿淡笑道:“你也下来吧。”李愿点了点头,脱下浴袍随手交给宫人,步入了汤池,自觉在皇帝身边坐下。四目相对间,两人的目光中竟都有着淡淡的怅惘。

    皇帝叫宫人都退下了,屋内变得寂静,暖黄的烛光偶尔扑闪,这些都让李愿感到安慰,因皇帝的面容在水汽中影影倬倬,她见不到皇帝,皇帝也见不到她。但隔着近了,她还是可以假意看升腾的雾气去看皇帝。皇帝的脸上未施铅华,应该是宴会过后洗去了,想着不再见人。母亲老了,即使隔着一层雾,她脸上细密的皱纹也清晰可辨。

    李愿知道,皇帝也在看她。皇帝从来不会允许缄默插手她对空气的掌控权,“好久没这样看你了。”如果有片刻的沉默,那她一定是在酝酿一个问题。“你也好久没有这样看阿母了吧?”

    李愿心虚起来,她明明只需回答是或不是,这是皇帝的问题,人臣怎么有改变话题的权力。可是这是她的母亲,李愿想。不是没有见到过,她在朝堂上仰望过,和文武大臣一起,她也在眺望到皇帝的车马时在一旁闪避,然后不引人注意地企图一睹皇帝的面目,往往是能成功的。她作为儿女对母亲应尽到的礼节,她也都尽了,虽然那时候她感觉自己是一支冗长血脉上的符号,她的跪拜也像一种符号的舞蹈,而不觉得作为皇帝的孩子在注视她。所以她只需要回皇帝,是的,很久了。

    “你从那时以后,好像就不太敢看阿母。”皇帝托起李愿的下巴,温软的水流发出簌簌的响动声。“不是吗,这样阿母也很难好好看你。”

    李愿觉得自己该说话了,可是母亲好像在看一件精美的玉雕或是瓷器,她需要安静地玩赏,看那器物上的纹路是否符合她的心意,不需要器物言语。“阿母。”她还是说了,一缕水从发鬓流至嘴角,啪嗒掉进温汤里。在池中已有一时半会,李愿觉得身上热烘烘的,额上细密的汗水融进浓雾中,她想自己此时的脸一定泛满潮红。

    皇帝的手指摩挲着李愿凝脂般的肌肤,从脸颊一直到肩脊,最后若有所失地落回水里。“阿母想起自己年轻时,与现在的你多像啊。”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相像……却觉得像。”

    “臣……”李愿哑然失笑,“臣是这样愚钝鲁莽,虚生浪死,怎么会和陛下像。”

    “等你到了阿母的年纪就知道了,这是年少的特权,是年少才会这样啊。”李愿想,没有什么比这满池摇曳的水波更温柔的了,皇帝的声音同样颤悠,却与这里如此格格不入。她也许是想要短暂地逃离天子之位,做一个享乐的凡人,一个敞开心怀的母亲,可是她在的地方就是凤池,她是被自己的网网住的困兽。普通人可以解甲归田,皇帝却没有这样的特权,那都是因为自己年少罢了。

    李愿在水下攥紧拳头,“是因为臣是个无能之辈,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才让陛下这样说。”李愿一抬头,发现皇帝在爱怜地看着自己,又慌了神,“臣事到如今,还是如此任性,确实不能担当大任。”

    皇帝摇摇头,“你还年轻,阿母也还在,任性点也没什么,趁你还可以。年轻时任性是不会有什么后果的,至多也不过是被阿母叱骂两句罢了……”皇帝说着,突然笑起来,李愿也跟着笑了,心中却升起无名的悲哀。“再往后,这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愿心里一惊,可皇帝好像不打算说什么了,只闭上眼睛,缓缓地靠在石壁上。李愿突然觉得皇帝像个熟睡的孩子,她面色那么平和,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世间的磨练。阿母,李愿在心里轻轻唤着,“阿母。”李愿慌忙地看皇帝有没有听见,似是没有,才放下心来。纵是皇帝睁开眼睛也无妨,她脸上的泪水与凝结的水珠混在一起,难以辨别。

    过了半晌皇帝才好像大梦初醒,环顾着装饰满了花草的房间,仙雾缭绕,大抵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但是这不是海上的仙山,这里离人间太近,都还听得到汝州城脚下的车马梦呓般模糊的声音。皇帝像一尊造像一样伫在水中,最后缓缓开口道:“朕不知道来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

    李愿听了,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个呢,这种寒意使得全身都僵硬绷紧起来,好像冬天看着人们用热水沐浴的妇人,因为矜持或没有资格,只能在雾气中掩面快快走过去,也不知要去何处。或者她就困在这雾气中。“是这温汤不合陛下的心意吗?”李愿勉强地问道。

    “嗯。”皇帝从迟壁边起身,淅沥沥带下来一身水,“总是缺了什么,缺了很多东西。”  李愿低头凝思,讷讷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可能是寻不来的东西。”皇帝略有深意地看了李愿一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开,玩起剔透的温泉水来。水极其软滑,绕过指尖,那么好的东西却抓不住。“你看你,身体跟这水一样。”皇帝向李愿抛话,“这样,来泡温汤才是最好的,这样你能感觉到自己与水融为一体,而不是作为异物,只是让死水泡着。”皇帝叹气,手搂上了李愿的腰,“那多好啊。”

    李愿觉得皇帝的手钳住了自己,但皇帝本人似无感觉,可能真如她所说,不过跟搂住水流一样。但是李愿惊奇地发现,那双手似乎也没那么粗糙了,不知道是因为在水中泡了太久,还是因为她开始叫她阿母。这就像欢爱要到极限时她身上的手,要把腹腔内她全部的疯狂毫无保留地逼出来,李愿这样想着,愧疚和惊恐很快把想法驱散。那是阿母的手,她在想什么,不该是在现在。

    皇帝的手没有一直在腰际,而是绕过股沟到下面,拨开泉眼后探进去长长的两指,好像真的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具有血肉的身体。李愿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奇怪于那两指的异样感受,和温润的水流一样让她放松和瘫软。也许她真的是这里的水。但是她应该害怕皇帝的手像玩水一样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开口只是说:“阿母不用去寻什么。”

    “怎么不用?”皇帝的手指又进了一寸,渐觉其中阻力越来越大,是一样温暖湿润和粘稠,如同泡在蜜糖里,她永远不用出来,也意识到这并不是水,“但现在阿母知道了这温汤的好。”

    “好在哪里?”李愿的声音已有点恍惚,皇帝缩回了手,随意地放在那里,但怅然若失的感觉快要把她淹没。 

  “冬天就应该待在温暖而湿润的地方。”皇帝喃喃,“比如这里。”

    李愿仰起头,浓雾几乎逼得她喘息不得,但又不敢叫的太大声,怕惊醒了皇帝,因为皇帝也许还在以为她的身体是温泉水的梦中。阿母说的最好的泡温汤,是怎样的,是这样的么?李愿在稀薄的空气中想道,但这是一个不能想的问题,因为身体和头脑一样都化在水中。

    “这是年少的好处。”皇帝最后将手永远离了她的身子,李愿一下没站稳,跌到水里去。阿母没有捞起她,她也不想浮起来。朦胧的灯光把水上的世界照的依稀,她觉得十分熟悉,是一种自出生以来就没体会过的安稳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阿母进入了她,她也进入了阿母,温暖的羊水包裹着她,永远不想出来,却最终带着回不去的遗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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