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故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浩然弥哀。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第七十五章:伤心不可去,回首怨如何

 “姑母,我放良了!”阿初难掩欣喜,还未等人通报,提裙跑入阁中,惊醒了正支颐小憩的奉国夫人。奉国夫人登时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子,望着满脸笑意的侄女,心中也牵念也终于落了下来。她接过阿初的脱籍文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笑道:“好,太好了。”

    “儿放良未经司宫台,是殿下直接传手令到掖庭局的。全赖姑母大恩,阿初才能脱离苦海。”阿初在旁插话解释也奉承道。奉国夫人稍稍侧脸,微笑地扫过阿初的面庞,欣慰道:“是东宫大恩,也是你侍奉的好,她高兴。”

    阿初忽然遣了笑容,恢复平日的冷清,畏惧退缩道:“我,我没有侍奉过殿下。”她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闻得一句“我送你去殿下身边之前就已经教导过你了,你这么不懂事”,在耳边轰然炸开。

    姑母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地同自己说过话,此番声色俱厉,吓得阿初双眼含泪,不敢回话。奉国夫人看着她的可怜模样,又也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心复软了下来,她收敛了一些怒意,又问道:“可是殿下晚上召见你,你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吗?”

    “殿下只是唤我到了寝阁,然后让我在床前的小榻上歇息,说给她守守夜就好。”阿初小声回道,还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去看奉国夫人的表情。只见姑母无奈地摇了摇头,眉头也没有舒开,用着不成器的语气道:“你真是榆木脑袋!偏偏晚上让你到寝阁,你还不知要做什么吗?还要让殿下亲自开口教你?你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

    姑母阁中燃着的麝香悠悠荡在空中,这是和东宫寝殿一样的香料,因而也惹得自己神思万里。那夜,东宫自己点起一盏灯烛,就那样拿在手上,然后缓步走到自己面前。东宫身量很高,她举着灯烛,火光直直地打在自己脸上。她仔细凝望打量一番,只感慨了一声:“好颜色。”随手又将灯台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回身走到榻上又坐了下去。

    寝殿的灯按东宫的意思熄灭了许多,再熏天而盛大的光明也在那里缓缓谢幕。东宫坐在黑夜里,她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脸。她的胆子大了起来,拿过东宫方才放在架子上的灯,这样跳跃的火焰劈开的光影就能浅浅照见东宫的脸。东宫无数次在姑母的话中出现,她听得出来姑母有多珍爱她,就当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姑母说东宫聪慧仁爱,待人温和,是皇帝陛下最爱的孩子。于是她想,这样的一个人该会是多么高贵和骄傲。然而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却是在司刑寺的牢狱里,她的衣衫肮脏而破旧,手脚都拴着铁链,整个脸隐在披落的长发中,就像此刻隐在无边的阴影里。自己只见过她两次,却两次都是一样的。东宫现实中的样子无法与自己的想象重合,这让她觉得是如此的沮丧,但又认为是这般的合理,就像江河行地、日月经天。原来人间并不只有和自己一样的人才会受苦,东宫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也平等地遭受世上的无常。

    “这并不是你的错,不是吗?”

    东宫忽然的开口让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番,她四下望望,发现阁中居然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那么,东宫那句话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小心跪下,把烛台谨慎地放在膝边,才开口道:“奴婢闻天之所弃,虽暴必亡;人之共仇,在远弥戮。李贞等逆人遗丑,未及犬羊,固作孽以招诛,自辜恩而取灭。奴婢父兄不辨顺逆,蒙恩负德,罪当万死。奴婢虽为弱女,罪孽亦自深重,不可比人。赖天恩得活,不知何报。”

    “哈哈哈哈......”东宫继而的大笑让自己无从适应,阿初猜测大概是自己说错了话,慌忙地不断磕头谢罪。东宫的脚步很轻,走到她跟前时没有任何声音,直到自己的目光中出现了一双锦履。

    “起来。”东宫还是那句,像在司刑寺的浴室里一样,也同样伸出了手去接她。阿初知道自己不能接东宫的手,但是却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东宫将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她的眼神猝不及防地与东宫对视着,第一次的,她竟没想要低下头去。

    “是殿下说我大好年华,不该在深宫中蹉跎。她说她会让姑母为我找一个好夫婿。”阿初不敢反驳奉国夫人,但心中仍觉得被这样说而委屈,因而低声道。“她是明日天下主,你再找夫婿,能比得过在她身边吗?”奉国夫人瞪了她一眼,“你又出自逆臣之家,前有奴婢之身。放眼神都高门,有哪个敢要你?哪怕谁家迫于东宫要了你,那你进门之后呢,他们真会对你好吗?其中酸甜苦辣,你现在还小,你不懂。”

    阿初身子微微一抖,却又平静下来,望了眼奉国夫人不满的神色,缓缓伏下身子,道:“那阿初就一辈子侍奉在姑母身侧,阿初哪也不去,谁也不嫁。姑母救命之恩,阿初岂能不报。”奉国夫人静静地望了她一番,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你真是个傻孩子。”

    “你今年十六岁,李贞叛乱那年,你总不过七岁。何来的罪过,要说罪过,也只是血脉相连的罪过罢了。”东宫笑了笑,温言安慰她。阿初又欲跪下谢恩,但被东宫拉着,无法伏身下去。“不过,李贞和你的父兄若是谋反成功了,你也不会在这里见到我了。”

    东宫的声音很轻柔,但却让她遍身寒意,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也都是错的,于是只是讷讷地喊了一声“殿下”。手上却无比慌乱,重重地擒住了东宫的手臂。东宫叹息一声,“我亦为血脉所累,所以知你所苦。你们看我,只知富贵荣华,其实这些都是浮光掠影,水中之月。”李愿默默地闭上了眼睛,黑暗随着记忆里皇帝的声音撕扯着她的身体,她却甘之如饴。

    窗外潺潺的流水催得她睡意沉沉,不疾不徐的滴答声让她仿佛又置身于洛阳城里无数的雨夜之中。雨打在玉阶上,倾洒在庭中,她从浴池中起来,从发丝上滚落的水就打在母亲的脚边。她们相拥在榻上,玉漏还在不解风情地催送光阴。那时的她还是公主,还天真地不知九鼎轻重。等到了现在,看着神器轻易地砸碎自己编织近三十年的梦境,雨夜便再也不能安慰她的伤痛。她的伤痛没有人可以分担,也没有人可以安慰。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又或是能告诉谁。平生第一次,她发现原来痛苦可以如此寂寞。

    阿初的怀抱是温暖的,她破碎的魂魄忽然兴奋地发颤,渴求地想要抓住什么,最终死命地揪住了阿初的衣袖,唤道:“阿母。”见东宫对着自己喊皇帝,阿初吓得打了一个寒战,更加无措起来。东宫的嘴唇还在动着,喃喃地听不清楚,阿初一时好奇,竟贴耳上去。

    “我没有谋反,没有弑君,我没有。”

    阿初倒吸一口冷气,没敢出声,也默默祷祝着东宫醒来不要记得当下的这些话。东宫睡着了,就这样躺在自己的怀里。她的手臂渐次酸痛,却无法放下。她在黑暗中看不清怀中人的神情,但是东宫似乎不再言语,因为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呼吸声轻轻地传到耳边。

    许久没听见声音,陆玄带着人悄然进来,她小心掀开帐子,看见阿初怀中沉睡的李愿,也没有责备阿初,只问道:“殿下睡多久了?”自司刑寺回来后,李愿的性情和习惯与之前相比都变了许多。总喜欢一个人在黑暗中枯坐着,哪怕晚上睡觉,也只唤一个人进去守夜侍奉。陆玄几番劝阻无果,也只能从她,但在她入睡后总要进来看看。

    “有半个时辰了。”阿初小声至极道,生怕吵醒了李愿。陆玄惊讶地看了一眼阿初,笑道:“难为你了。”说着让人扶起李愿轻轻放置在床上,为她盖上了紫罗被。香囊里的香丸也换成了助眠的安息香,刚刚燃起了的火光比方才大一些,能微微照见李愿的脸。姑母将她送入东宫,她原本并不愿意,甚至十分抵触。自己做官奴婢也近十年,宗室贵戚的纨绔膏粱见的也多了,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习性。故而宁愿只是在宫里打杂做粗活,也不愿意侍奉这些人。但见了东宫两次,她发现她似乎是异数,不过也未必。有些人就是表面仁义道德、文质彬彬,背地里什么肮脏龌蹉事都做得。姑母说东宫仁爱因心,仁爱因心的人连逼母篡位的事都能做,又何言仁爱。自己寄望于侍奉好她来脱籍,似乎也有些痴心妄想了。

    阿初舔了舔嘴唇,她被帐中的暖香蒸得有些干渴。“你留下来陪殿下睡吗?”陆玄柔声问道。阿初脸一红,还没及想好,嘴上便问:“可以吗?”“殿下现在睡觉都需一人陪寝,你若不肯,我便找其他人来。”陆玄耐心道。阿初回望了李愿一眼,她的心跳竟陡然停了一刻,继而升起一阵如临深渊的眩晕。

    “让她留下。”李愿突然的声音将在场人都吓了一跳,她依旧闭着双目,带着半梦半醒 的松懈和倦怠。东宫醒了,这让阿初又开始畏惧起自己的选择,“我...”她张了张嘴,明明 想说的很多,明明还是有那么多不愿意,但真正面对东宫的时候她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人都退去后,李愿看了阿初一眼,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侍寝。”阿初倒是一惊,赶忙跪下叩首称死罪。李愿涩然一笑,“你之前在掖庭都干些什么?”不知道东宫为何提起往事,阿初先是一愣,然后道:“奴婢干杂活,什么都干。”

    “你讨厌我是因为你家的事吗?”李愿笑道。不知是听到李愿用了“讨厌”,还是因为被她看穿了心思,阿初惊恐地抬起了头,又忙摇了摇头。清冽的香气在帐内散开,阿初目视着那星点微光,泪水已经将光影模糊成片。她眨了眨眼,微光忽然炽热燃烧起来,在黑暗中让她莫名想起漂浮在荒野坟墓上的磷火,想到冥河上飘着的莲花灯,它们指引着她的魂魄,去寻找阔别十年的至亲。汝州的山上还飘着飞雪,但是在她的家乡江南,此时想必已是漫天飞絮了。

    东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帐中连风声也没有,只是冷漠的沉寂。今夕何夕兮,她浑噩地已不知归去。她还在等着,等着那些年少时的人,他们却永远不会回来。父亲悠扬的笛声飘散在苏州城浩荡的春风中,母亲坐着小舟摇曳到荷花深处,哥哥的金铃被还在耳边叮当响动着,却又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只剩下自己六岁那年的除夕之夜,一家人去寺中祈福,撞钟的僧人高唱着:“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什么?”东宫前倾着身子,问她方才说了什么,她却没记得自己刚刚有说什么,于是只把那句唱诵说给了东宫听。东宫脸色一变,颤抖着手,看向妆台上的灯盏,她如失神般地伸出手,“殿下!有烧手之患!”阿初急着想要制止她。但跳跃的火光中仿佛有无价地宝物让她想要挽住,东宫并没有缩手。

    母亲。李愿心中喃喃地重复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但是她宁愿沉溺其中,也宁愿如此——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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